沈明心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是在昏迷。
难以说出根据,只是心中如此笃定。
毕竟他还记得神像砸下来时的剧痛,而他那时推开裴舒,也已经耗尽了身上最后一点力气。
不知伤情是否严重,或许重生一回,耽误春试的人会变成他?
但其实也无妨,前生他不顾他人非议,坚持参加了春试,结果又如何呢?
护裴舒平安是更要紧的事。
不过,他万万没想到,陷入昏迷后,看到的会是这番景象。
花似锦,柳如烟,初夏的风温热,缱绻缠绵。
郎君娘子骑着骏马,结伴出游,黄发垂髫亦互相牵挽,汇聚成人流,欢笑声不断。
街道沟渠,酒肆商铺……
这是他阔别已久的故乡,和州。
他随着拥挤的人群往前,直到进入一家寺院,山门前挂着匾额,上面题写着三个字。
木兰寺。
这是他长大的地方。
他恍然,原来今日是四月初八,浴佛节。
为了庆祝佛祖诞辰,寺庙里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普通百姓也一同庆祝,侍佛人抬着佛像在城中四处游行,伎乐百戏前后跟随,所到之处,皆引轰动。
木兰寺总是趁着节日开俗讲,为了招揽香火,大和尚们将佛经里那些佶屈聱牙的故事演绎得一波三折,生动细致,不知有多少百姓被吸引,每年翘首企盼,沈明心大概也在企盼之列。
浴佛节、盂兰盆节、腊八节……
比丘们忙得不可开交,所以这些节日就成了他一年到头为数不多的,可以像普通孩子一样自由疯跑的日子。
虽然僧寮与病坊里还有很多活计等着他去干,虽然事后不免又有一顿斥骂,甚至是责打,但他早就学会了忍受寺里那些僧人无止境的苛刻与白眼。
木兰寺里像他这样的孤儿不只一个,他们都没有亲人,被迫寄住于庙宇,实际与庙里的杂役无异。不过沈明心敢说,没有其它任何一个孤儿像他这样清楚自己忍受这一切的目的。
他不属于木兰寺,他也不会出家,他一直在积蓄力量等待,等着能离开寺庙的那一天。
只是,在机会真正到来之前,他先遇见了生命中一个小小的意外。
沈明心在听俗讲的人群中发现了曾经的自己,虽然已经快十六岁,但因为一直吃不饱饭,所以个头瘦小,面目青黄,脸颊深陷。时隔多年,连他自己都已经想象不出当年穿的是怎样的旧衣,怎样的草履,意识中所见,朦胧而模糊,只有那种对贫寒和孤苦的体会刻骨铭心,隔世仍未忘怀,让他自己也吃惊不已。
不过,至少这一日的沈明心还是很快活的。
贫瘠的生活中,哪怕只是一场俗讲,哪怕讲的那些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甚至暗暗觉得虚伪可笑,也不妨碍他特意溜出来,眼巴巴地从头守到尾。
只是这一回,他的注意力没能完全集中在俗讲上,他不停地分神,眼神乱飞,甚至忘了上一个故事讲的是什么。
这一世的沈明心循着当年的记忆看去,浓绿的树荫下又发现了那个身影。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郎君,拿着一个小小的木雕,穿着浅草色的舒适夏衫,身边紧挨着几个比他高点的孩子,大概是他的兄弟。
不知为何,那个小郎君完全没有在意台上的悲欢离合,反而是看着对面人群,专注的视线定在了沈明心身上。
那小郎君看着比他还要小几岁呢,单论衣着,便知他和他并非同类人。
只是,被这样一个陌生的小郎君莫名其妙地注视,沈明心不仅不讨厌,反而有点高兴,因为那小郎君实在是可爱,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之处,才引得他这样地看呢?
沈明心没有朋友,也早就遗忘了这种被关注的感觉,此刻整颗心都轻盈地飘了起来,指尖不住摩挲,忍不住回看。
一时的冲动之后他很怕自己的察觉会吓退了那位小郎君,但幸运的是,那位小郎君和他对上了视线,眨了眨眼,并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沈明心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更加觉得高兴,旁边的人突然挤过来,将他挤倒在地,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才免于被踩伤,慌乱地向对面看去,生怕弄丢了对方的视线,可是没有。
尽管他艰难地换了一个人群夹缝才站稳,那位小郎君的视线也一直跟着他,没有离开,甚至他故意试探着往其它人身后躲了躲,那小郎君也总能找到他。
像是一场特殊的捉迷藏,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他几乎有些感动了,心头微微发软,想起方才的狼狈,又不免脸热,但其实,他的破衣烂衫,他的寒酸模样,哪一样不是比方才之事更让人羞愧的呢?
不过哪怕那位小郎君真的只是因为好奇才对他瞧个不停,他也不恼,他对来自他人的恶意素来敏感,而对面的小郎君显然不在那类人之列。
他很羡慕那位小郎君身边的人,他也很想站在那个位置,开口和那小郎君说几句话。
不,也不用说几句话,只要……只要知道他的名字就好。等他离开木兰寺,他会再去找他,也许到那时他们是真的有机会成为朋友的。
沈明心在心中反复地酝酿,想着该如何在俗讲散场后一鼓作气冲上前去问那位小郎君的姓名。虽然以他的身份,这样冒犯的行为得来的很可能只是白眼,但如果不试一下,叫他如何死心呢?
可偏偏就像以往的许多次那样,想要的,便得不到,即便他拼命地去够,去追,也还是只能望着。他假想着俗讲散场后的场景,可散场之前,旁边同行的少年低头与那小郎君说了什么,于是那位小郎君最后又向他这里看了一眼,然后便转过了身,与同行的几个少年一起离开了。
沈明心一慌,连忙想去追,可高台上的故事正讲到善恶得报,因果昭彰的精彩处,四周人皆伸长了脖颈想往近处挤,哪里能给他让出路来?
他又气又急,恨不得把那台上装模作样的比丘与台下一众愚夫蠢妇皆骂一遍,可任他如何唾骂,如何推搡,等他终于追出人群,那一行人早已消失不见。
倘若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又如何还能再见呢?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
木兰寺依旧年年都开俗讲,沈明心依旧场场都去,但他再也没在人群中见过那位小郎君。
他已经不再抱希望,直到时间过去了三年,他费尽心思得到新任和州长史裴朗的青眼,获得了进入州学读书的机会,终于彻底离开木兰寺。为了感谢裴朗,他登门拜谢,在裴朗的书斋前,意外地,他再次看到了那个人。
虽然他已经长大了,长开了一些,不再是可爱,而应该说清秀,但沈明心还是轻易认出了他。
虽然早就想立刻知道他的姓名,但此时沈明心最想先问的竟然是他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的萍水之缘。
可他到死都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意识在这里走到了尽头,大概他也该醒来了,梦里的沈明心与梦里的裴舒都在消散,可从最初的开始却留下种种遗憾,层层重叠。
他上前一步,想将那时的裴舒再看清些,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切如雾散去,再难觅影踪。
若他闭上眼,再睁开,应该就会醒来了吧?
重活一世,那些遗憾能不能淡去?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
睁眼时,只见月满东窗,如落千山雪。
不知此刻身处何方,他短暂地没有出声,屋中侍女转身上前来为他换额上的布巾,看他睁开了眼,微微一惊,而后喜道:“郎君醒了?婢子这就去喊人!”
“慢着……”
他微微一动,顿时感到右肩撕裂一般的痛,斜眼看去,整个右臂都被包了起来,严严实实。尤其是肩膀处,还用两片巴掌大的木板与布料巧妙地做了一个固定。
骨头没有断,足够幸运。然而哪怕单论皮肉伤,也是不轻的了。
不过,他遇到了一个医术精妙的大夫。
这是沈明心的初步判断。
“此为何处?”
“回郎君,这里是杜宅。”
沈明心恍然。
大概是为了及时医治,也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杜晓才把他们带到了这里来。
那侍女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问的了,便告罪了一声出门。不多会儿,侍女回转,让沈明心吃惊的是,侍女请来的既非杜晓,也非裴舒,而是一个稍有年纪的,衣饰清雅的妇人。
“敢问娘子是……”
妇人点点头。
“你可以唤我七娘,我是十二郎的姑母。”
杜家十二郎,正是指杜晓。
虽非对杜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但沈明心的确听说过杜晓的一位姑母。
她是杜言清的小女儿,是昔日宫中的杜贤妃最喜欢的小妹妹。
高门贵女,千娇万宠,自是无忧无虑。
但十多年前杜贤妃与杜太师在半月之内相继去世,一切都戛然而止。
沈明心揣度着来人的身份,更不解的,是她的来意。
杜七娘道:“你的伤是我治的。”
这就更让人吃惊了。
然而杜七娘并没有向沈明心再解释,俯身专心查看他的伤情。沈明心一个年轻的外男,她也并不避讳,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侍女帮忙,很快便结束了检查。
主仆二人的动作皆干脆利落,大方自然,显然并非初次做这种事了。
“你现在用的药,是我自己所制,效果还算不错。只是,毕竟伤得不轻,加之你先前风寒未愈,内外皆损,所以还需一段时间的调养。但即便如此,春试已近,你的右臂恐怕难以赶在春试之前复原如初,故而想如期赴试也是难了。”
她说得直接,但这些本来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沈明心平静地接受了。
“对了……”
妇人又转头看向侍女,侍女会意,从案上端来木盘,木盘中垫着一方素帕,素帕上托着的,是一块尺寸稍大,细腻莹润的云纹白玉。
沈明心愣住了,下意识地抚向胸前。
“为方便治伤,只好将它暂时取下。不过你放心,无人碰过它,帕子也是干净的。”
侍女小心地捧着木盘将白玉送到了沈明心眼前,沈明心接过,握进了掌心。
温如乳,润如酥。
这是他上一世临终前仍攥在手里的东西。
它跟着他从生到死,居然又跟着他死而复生,来到了现在。
“完璧归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