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很是不好,将三月初竟暑热难耐,还没行至邕州,许多将士便因山林瘴气病倒了,大军只得停下休整。
只是这样,情况也并没有好转太多,士气低落,而药材的损耗却是与日俱增,我上的文书,父亲也迟迟没有批复,让人难免忧虑。
我叫属下们清点了一遍库存,正在整理之时,其中一位药材数目的异常吸引住了我。
人参……不说治疗瘴气的药方中是没有这味的,寻常兵士哪里用的上此物。
我立刻将这几日各军物资调配的记录查了一遍,并无对照。
我又叫来陈副使,向他问道:“人参少了的事,陈副使知情么?”
“……属下,知情。” 他躬着身子默了一刻,才开口.
“那我为何不知情?”
“回指挥使,乃是密令。”
什么密令绕过我下到他手上。
“啪嗒。”我一时没留神竟将手中的卷轴掉在了地上。
或许是因我吃惊,又或许是自己心中的某种预感愈发强烈了起来。
“我去中军营一趟,你留在这里。”我没有捡起卷轴,而是直接快步出了营帐,取了马径直朝中军营而去。
“杨指挥使?”我在营口被卫兵拦了下来,“将军没有下批文……”
“那你速速去请示就是!”我直接打断了他。
也许我声色过厉,卫兵好像被吓了一下,低下头连声回“是。”然后快跑着进去了。
不多时,营门开启。
我一路上都不停地抽着马鞭想要再快些,但如今眼前已畅通无阻,我忽然又慢了下来。
主帐四周把守的卫兵似乎比平日多上了两三倍。
那预感愈发沉重,重得让我迈不开步子。
我抓住的帐帘明明是布做得,如今却好似变成了铜墙铁壁一般,我每掀开一寸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
我似乎隐约看见一位着文甲戴凤翅兜鍪之人屹立于帐中。
“呼。”我长出了口气。
是了,是了,都怪我爱瞎想胡想,像父亲这样的人,哪里需要我为他担心呢。
不过我这样没先上文书就跑了过来,他一定又会训我不守规矩。
但反正我也习惯了,我一进去就直接向他请罪就是!
我这心上的重一卸下来,全身上下自然也就轻了。
我一把掀开帘子,“父亲”二字已然脱口而出,但当我看清之时……
“……彭叔叔?你怎么在这儿?”我愣愣地问道。
“先去看你父亲吧。”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侧身为我让出一条道,“他在后面。”
原来那压在胸口的石头提起来是为了更重地落下。
这样的天气,兵士们都病倒了一片,父亲有些不适需要休息也没什么稀奇,何况他年纪大了,用人参调理无不可处……
我不停地在心中对自己解释道,好像只有这样解释才能让我能够有勇气再往里走,但是解释与勇气却在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全数瓦解。
太原城里有一颗很老很老的松树,听说前朝就在,有上百年了,我小时候和徐宁还有别的孩子都喜欢爬这颗树,因为它枝干最粗最稳,我们在上面随便蹦蹦跳跳都没事,可是有一天城里吹起了不知道多少年一遇的狂风,这颗老松树的枝干虽不像那些小树直接给吹折了去,也随着风摆动起来,越摇越快,就算我使上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却只能看着手指一点点地滑开,是父亲抓住了我,把我抱到了他怀里。
“这样的天气还在外面胡闹!”父亲生气地说道:“回去家法处置。”
想到要被风卷走很可怕,想到家法难免哆嗦一下,但让我记忆最深的是我趴在父亲身上,看着老松树的枝丫已被吹如群魔乱舞状,父亲身形却没有丝毫的晃动。
父亲,从来都是如此,如山般威严屹立。
他很少生病,更不曾倒下,他的背永远是笔直的。
但现在我眼前的他,似乎倚着靠垫也仍需要人扶着才能勉强从床上坐起来让人给他喂药。
我的心彻底慌乱了,人也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父亲注意到了我。
“羽儿……咳咳咳咳。”他唤了我的名字,但接着就是一串猛烈地咳嗽声。
这声音唤醒了我,我疾步上前帮他拍背,焦急地问道:“父亲,没事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但是咳嗽还是过了一会儿才止住的,又顺了顺气才说道:“只是被药呛到了。”
“你们怎么伺候的,喂药都喂不好!”我斥道。
“三小姐息怒。”亲兵们一下子跪了一地。
“你们都下去吧。”父亲的吩咐阻止了我继续动怒。
看着他们都退下去后,我猛地像想到了什么一般看着父亲急急说道:“父亲看上去这般憔悴,一定是他们照顾不周,军医又医术不佳,我即刻就遣人去请良医,然后再换一批亲兵,我也亲自照料父亲。”
“羽儿,这些都是跟了我许多年……许多年的亲兵……哪里……哪里还有更好的呢?”他说这一句话,停了三四次喘气。
也许是我的眼神过于忧虑,父亲将眼神移了开,移到了刚刚没喝完放在一边的药上,说道:“我喝些药就好了。”
他伸出手想要拿药,手似乎在努力抑制着颤抖,但那药碗还没被端起,就朝一边洒去。
我出手接住,说:“我来给父亲喂药吧。”
他没说话,默然看着自己的手呆愣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我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给他喂药,我看着他极安静地配合着喝完了,忽地又发现了一件事。
父亲自然是要比我高上不少,可如今他的腰弯了直不起来坐着,竟似比我矮了些。
酸涩苦痛不断翻涌而出,还带着一丝不敢置信,上次见他,明明还是那个无论在军中还是家中威风凛凛令人生畏的大将军,怎么短短数日就完完全全变了副模样。
这许多滋味杂在心中,让我一时也失了言语,眼眶发胀得厉害。
这时,父亲轻轻地拍拍我的手,他的掌心仍是暖的。
“为父的身体自己有数,羽儿,你不必太过忧心。”用完药,精神头似乎也好了不少,说话也不喘。“但既然你来了,为父两句话想要嘱托于你。”
我微微侧了下头,赶紧把泪意憋了回去,回道:“谨听父亲训示。”
杨羽啊,杨羽,你也太不经事,父亲病了,你却要失态地哭出来给他添堵么。
“其一,为父往后怕是不能再护着你,你一定要更加谨言慎行,遇事断不可任性而为。”
然而我确实是不大经事。
“父亲这是说什么话呢!”我急急地说道,“叫父亲忧心是我的不对,女儿以后一定改,但父亲有百年之寿,切不可说这些丧气话。”
一边说着,那水珠儿还是不争气地自己涌了出来。
父亲抬了抬手也许是想帮我拭泪,但抬到一半那手僵了一下又垂落回去。
“其二,这次回去,你便同徐家二哥定亲吧。”他接着说道。
泪还在流,我慌忙擦着的手却也僵住了。
“父亲?”我语带惊诧。
“我同你徐世伯早便谈过,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我也可安心了。”父亲望着我,说得认真而恳切。
我是该叫父亲安心的,可同徐宁成婚!?我从未想过,也不想……
“父亲,这些事等你好起来,我们再慢慢定吧。”我垂下头轻声说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听着他深吸了口气,问道:“你不愿?”
“父亲,我们之后再……”
“你只同我说,愿意不愿意?”
“父亲……”
“愿意不愿意?”他整整问了我三遍,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我同徐宁的婚事,他从前并没有怎么提过。
我不想答,因为我知道我的答案定不会叫他满意。
“女儿,不愿。”
“哎……”父亲一声长叹,我微微抬了些头瞧见他微阖上了眼,手虚握着,胸口有些起伏。
我大抵是惹他生气了。
“父亲……”我有些愧疚地喊道。
却听他一句,“来人,送杨指挥使回营。”
“父亲!?”若说我刚刚听到他说要让我嫁与徐宁是一瞬惊诧,现在就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亲兵们似乎一直在外面备命一下就进来了。
“送……杨指挥使回营……无令……不可近中军。”他说话似乎又喘了起来。
“父亲,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留下来陪你。”我抓住他的手恳求道。
他胸口起伏愈发的大了,呼吸也变得沉重。他如今手上的力气很小,但我知道他在往外抽。
“三小姐,回去吧,将军现在受不得气。”亲兵们围了上来。
我出帐时听见了里面喊,“军医!”立刻又掉头往回,却被兵士们拦住。
“父亲,父亲!”我喊着想要硬闯,一个亲兵突然从账内出来直接跪到了我面前
“三小姐……将军说他还没死,你就要不听令么?”
“贤侄,你父亲他已经下令,我帮你说说好话,你明日再来瞧他吧。”彭都虞候也出来了。
我没有理他二人,只朝着里面说了一句话:“爹爹,当真不愿意见女儿么?”
久久没有回音。
很久之后,我想起这天的事,想起自己那些犯下的错处,我一向也没有对父亲言听计从过,刚刚还驳了他叫我嫁给徐宁,却因为兵士的一句话停在了帐外,因此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那句话到底是不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
此后我昏昏沉沉地回了营帐,又浑浑噩噩地去拿酒喝,这一喝便是不省人事,罪无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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