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天凉了,别再穿你那短袖了,赶紧回屋换衣服去!”
时间一眨眼就晃到了秋天,家里的电风扇已经被周莲收起来了,林周坐在小板凳上,被夏季的余热蒸出了一层汗,黏糊糊地粘在木头笔杆上,滑得险些握不住。
他今年上幼儿园中班,班里的小朋友已经开始学写字了,周莲为了不让他落下,买了本描红字帖。
林周每天从幼儿园回来以后就要坐在这儿鬼画符,练了一周,终于把“一”到“十”的汉字学会了。
然而林周的父亲林卫贤每天忙得不着家,周莲又要上班又要干家务,没空管这个倒霉孩子,因此倒霉孩子对母亲的话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嘴上答应得痛快,结果转头就忘了。
他把握不住的铅笔放在桌上,回头盯着窗户外面那只落在电线杆上的喜鹊,没过脑子地应了声:“哦!”
周莲正在厨房打扫卫生,今天林卫贤打电话说案子办完了,全家人一块儿出去吃个饭,空出来的厨房正好能收拾收拾。
周莲也不嫌麻烦,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那些积累在灶台上的油污总算消失了大半。
她在桶里投着抹布,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发现林周那小子果然不听话,衣服也没换字帖也不写,光顾着坐在那儿发呆。
“小周,你再不动弹,晚上吃饭就不带你了!”
林周耳朵一动,转头问道:“妈妈,今天要出去吃吗?”
小孩子,尤其是Omega,在这个年纪很难分得清性别。
林周从小就融合了林卫贤和周莲的一切优点,长得像个电视上的小童星,谁见了都得夸几句可爱。一个四岁大的小孩,已经成了幼儿园的风云人物,不管男孩女孩,总喜欢凑上来找他玩。
周莲看着自己的孩子,看着看着就心软了,她叹了口气,把抹布从桶里捞出来拧干,回答道:“你爸爸案子办完了,正好有空,小周不是也很长时间没出去吃饭了吗?”
林周一听见这句话,立马绷着小脸,两只眼直勾勾地看着周莲,那表情不像惊喜,倒像藏着怨气似的。
周莲察觉到儿子的心情,犹豫了一会儿,依旧说出了平常教导他的那些话:
“小周,你爸爸是大英雄,是保护大家的,知道吗?你每天之所以能高高兴兴地和小朋友玩,都是你爸爸的功劳……”
“可是爸爸从来都不陪我玩。”
林周毫无顾忌地说出这话,就像握着一把天真的匕首,不经意间捅到了母亲的心窝上。
林周还小,在他仅有的四年人生中,还没来得及学会对父亲的体谅——“体谅”这种感情,连成年人都未必发挥得尽善尽美,在小孩看来,只有父亲与他两不相见的事实,和母亲口中这种虚幻的洗脑罢了。
周莲被自己的儿子说得哑口无言,只好许下一个她自己都觉得很难实现的诺言:
“小周啊,你再等等,等爸爸不忙了,他一定会陪你玩的。”
等爸爸不忙了……
这话就像等世界毁灭了一样,林周早就不相信了。他低着头,说不上是习惯了还是单纯地糊弄母亲,淡淡地应了声:“好。”
周莲打扫完卫生,亲自坐在桌边督促林周描字帖。
林周不情不愿地拿起那支黏糊糊的笔,对着面前这堆看不懂意思的常用字,一笔一划地用起功来。
时间在他磨磨蹭蹭的“画符”过程中飞速流逝,眼看林卫贤马上就到家了,周莲将林周轰回屋里,找了件衬衫,亲自给他套在身上。
林周闷闷不乐地和母亲一块儿坐在沙发上等林卫贤回家,他掰着手指,心里回想着今天老师教的那几个数字,还有跟小朋友比赛跑步时候的事。
屋里没开灯,但是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答应带他们出去吃饭的林卫贤没回家。
林周坐得有点不耐烦,他知道爸爸是个食言而肥的人,干脆从沙发上跳起来,转头对周莲说:
“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回来了?”
周莲自己也有点纳闷,早先林卫贤还打电话说他一定回来,让他们做好准备,现在都快七点了,这人也没个消息。
可能接到突发案情了吧,毕竟嫌疑人不会下班,也没有体谅人民警察的那颗心。
平常这个时候家里已经开饭了,周莲自己不吃没什么,但不能饿着孩子。
她想了想,还是从沙发上站起来,决定先给孩子做点吃的。
她半只脚刚踏进厨房,人还没站稳呢,另一边桌子上的电话就响起来了。
那个年代的人没几个用得起手机,互相联系都得用座机打电话。林周家里这部座机还是林卫贤单位发的,最近出了点故障,听筒总是挂不上。
周莲听着这催命一般的电话声,心里无端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犹豫片刻,在对方挂断前走到桌边,拿起听筒,轻轻说了声:
“喂?”
“你好,请问是周莲女士吗,你的丈夫林卫贤刚刚出了车祸,请马上到医院来。”
周莲瞬间感到一阵晕眩,眼前闪过一片白茫茫的雪花点,几乎要头重脚轻地栽到地上。
对方没有听到回音,反复在电话里说:“喂,周女士,你听得见吗,喂?”
听筒被另一个人劈手夺下,林卫贤的上司付局长沉着脸,在电话里说:“喂,小周啊,你冷静一下,现在赶紧将儿子安顿好,过来看一眼吧。”
周莲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咽下口水,结结巴巴地说:“看……看一眼?为什么只有……”
“卫贤他,已经没了,去得有点……不太好看,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周莲不敢哭,因为林周就在屋里,她只能憋着一口气,反复吞咽胸腔中泛上来的苦水,低声说:“知……知道了。”
林周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他只看见母亲在电话前站了很久,然后穿上衣服,对他说:
“小周啊,妈妈出去一下,你在家里看家,不要给陌生人开门,饿了就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啊。”
周莲走得很匆忙,林周只能看到黑暗中渐渐消失的背影。他扁起嘴,长久以来积攒的不满终于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破土而出:
“果然,爸爸就是不回来了!”
这一次,林周在家里等到了很晚,等到上床睡觉的时间,周莲也没有回来。
他一个人困得睁不开眼,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望着书架上爸爸送给他的玩具手/枪,拿下来玩了一会儿。
林周喜欢玩枪,各种各样的模型枪都喜欢,爸爸有时候会给他在玩具摊上买一把。
每逢此时,林周都能短暂地忘记他与父亲之间的不愉快,偷偷在林卫贤的警服外套里塞一张写着“谢谢”的纸条。
而“谢”这个字,也变成了他在这个年龄学会的最复杂的一个字。
林周摆弄着手里的模型枪,对准床上的毛绒玩偶,“砰”一声正中心脏。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林周想起妈妈的叮嘱,不敢开口应声。但那个人却坚持不懈地敲了很久,随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周啊,开开门,我是你爸爸的同事魏叔叔!”
魏叔叔,是爸爸的手下,平时经常跟林卫贤一块儿出去跑任务,上次来过他家,还跟林周打过招呼。
林周小心翼翼地跑到门口,隔着门板大声问:“魏叔叔,我爸爸呢,还有我妈妈,为什么都没回来?”
小孩警惕心强得不得了,年轻的魏叔叔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你爸爸有点事,你妈妈去找他了,让我过来照顾你。”
林周想了想,还是决定相信警察的人品。他伸出小手,拉开大门上的锁,将外面那个穿制服的人放了进来。
魏叔叔走进家门,打量着这间冷冷清清的屋子,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对林周说:“小周啊,你妈妈说你还没吃饭,饿不饿啊,要不跟叔叔一起吃炸鸡去?”
这个时候的炸鸡还是奢侈品,很多小朋友家里吃不起,偶尔吃上一次,能在幼儿园炫耀很久。
林周被炸鸡勾起了肚里的馋虫,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但他依然保持自己的信念,坚定不移地追问道:
“叔叔,我爸爸和妈妈到底去哪儿了,他们今天还会回来吗?”
魏叔叔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欺骗这个只有四岁的孩子。他缓缓蹲下身,平视着林周的双眼,似乎经历了一个世纪,才艰难地张开嘴:
“小周啊,你爸爸,一直都很爱你。”
林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表情只剩下疑惑,透过那张白皙干净的小脸,丝毫不差地倒映在对方眼里。
“你爸爸,是所有人的英雄,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他应该……活在你心里。”
魏叔叔再也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当着林周的面,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整个屋里回荡着男人的呜咽,林周呆呆地看着他,在这个对生死还没有概念的年纪里,第一次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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