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徐某离开宁州还有三天,俞晋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规规矩矩地在校门口等林周出现。
他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能走能动,但是时间长了还有点不太舒服。
俞晋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冷汗,明明头顶艳阳高照,他却感觉自己浸在了冰水中,连骨头缝都往外冒着寒气。
徐某会跟他俩见面吗,见面以后要说什么?十几年过去了,他为什么突然离开宁州?
俞晋闭上眼,喉咙不自觉地往下吞咽,耳边吹过的风仿佛身怀刀刃,潜伏在背后伺机暗算。
“久等了,我们出发吧。”
林周的声音宛如一股山间涌出的清泉,蓦然冲开俞晋周身的压抑之气,直挺挺地浸入脑髓,将他从紧绷中拉回现世。
他身上依旧是亘古不变的黑白色,双手插着兜,视线穿透阳光,平静地落在俞晋弯起的嘴角上。
俞晋身上那点忧郁在见到林周的一瞬间云开雾散,他不太稳重地向前走了几步,荡起的心被幸福填满,差点与沉重的肉/体劳燕分飞。
“今天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得做好晚饭延迟的准备。你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垫个肚子吧。”
俞晋从兜里掏出一个冒着热气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裹着刚出锅的烧麦,圆滚滚胖嘟嘟地落在林周面前,居然带着一种别致的可爱。
林周鼻尖弥漫着糯米的芳香,心里紧跟着涌上一股暖意。他摇了摇头,目光沉远地望向地铁站,低声说:“不用了,咱们快去快回。”
他已经不是在陈怨中摇摆不定的浮冰了,他要快刀斩乱麻,亲手寻找一段更好的未来。
徐某的家在宁州边缘的一片旧小区中——说是“家”也不妥当,他十几年前就把房子卖了,凑出来的钱给女儿交了住院费,本想着做完手术以后父女俩好好过日子,没成想天不遂人愿,徐某尚未见到那位骨髓捐献者,就被命运的洪流卷向深渊,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一窥天光。
而房子卖了就是卖了,折价出手的东西不能再按原价买回来,徐某没了女儿也没了家,整天住在整肃严明的监狱里,直到刑满释放,才游魂似的到处寻找落脚之处。
十几年来,宁州的发展乘上了时代的东风,连同地价也跟着水涨船高,一跃成为了外地人高不可攀的存在。
徐某这辈子都不可能靠自己的努力再买一套宁州的房子,他只能用微薄的薪水在城市边缘找一间破旧的出租屋,每天除了上班睡觉,就是在通勤的路上发呆。
他住的这片老小区就跟林周家一样,灰败、腐朽,褪色的外墙变成了泥泞的土黄色,各种不知名的臭味混杂在潮湿的空气中,毒气一般刺激着行人的鼻腔。
住在这里的大部分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楼房建起来的时候就互相当邻居,直到现在,宁州似乎忘了当初这些同甘共苦的“手足”,市中心的发展一跃千里,却迟迟不愿意向周边拓展。
俞晋和林周走进这片破旧的老小区,在大门口看到了一个收垃圾的老头。
老头穿着一件单薄的旧外套,黑不溜秋的,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了。他枯瘦的手在写着“其他垃圾”的巨型垃圾桶内挑三拣四,遇着空瓶子和快递盒,就忙不迭地从里面掏出来,放在自己带来的那只同样黑黢黢的大麻袋里。
文明的垃圾分类和讨生活的老人撞在一起,不知道哪一方更加刺眼。
俞晋叹了口气,转眼看向在小区门口驻足停留的林周,轻声说:“我们走吧。”
正值下午,小区里人不多,大部分都出去干活了,个别几个闲不下来的老人悠闲地在外面晒太阳。
他们三五成群地往小土坡上一坐,就着光秃秃的小树聊起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家长里短。
徐某租的房子就在马路旁边,地段不好,有杂音,但胜在租金便宜,通勤也比别人快几步上。
俞晋站在这座灰扑扑的老楼前,和林周一起抬头仰望那些鬼眼似的窗户,小声说:“你以前……来找过他吗?”
来过吧,没来过也不可能知道徐某的住址,但是他来这儿干什么呢?
林周眼里已经没有当初那种两厢纠结的怨气了,他平湖一般的目光微微一晃,荡漾在俞晋身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来过。”
林周一笑,就像万年冰封的冻土抽出了新芽,看得俞晋微微一愣:
“我妈生病以后,他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消息,总喜欢到我家楼下徘徊。我不让他进门,他就在门口赖着不走,还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那儿挡路。我怕我妈受刺激,只好来他住的地方找他谈谈。”
当初两家人势同水火——只有林家是火,徐某拼了命想当一瓢浇灭怒火的水,无奈人命在上,再大的诚意都比不过天意,林周是不会轻易原谅他的。
林周断然拒绝徐某的好意,又让他以后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时他还是个上初中的小孩,就已经在爱恨中两厢为难,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宛如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做好了被生活反噬的准备。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会再找到这儿,让对方亲自解开周莲的心结呢?
“不知道他还住不住这儿……我们走吧。”
林周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是在为自己加油鼓劲,揣在兜里的手握成了拳。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着面前黑黢黢的楼口,迈步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另一只暖烘烘的手突兀地闯入他的领地,在狭窄的空间中强硬地将绷在一起的五指掰开,温柔地缠了上去。
俞晋第一次牵别人的手,竟然连招呼都不打,强行将两个人的十指扣在一起,宛如彼此纠葛了千万年的树枝,自然而缱绻地抚摸着对方凸起的肌理。
林周呼吸一窒,俞晋的体温就像一只灼灼燃烧的小火炉,通过指间的缝隙细腻地攀附在紧绷的肌肉上,勒住冰冷的血管,逼迫它产生剧烈的跳动。
“不要紧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俞晋故意恶作剧似的,大拇指在林周的指腹上轻轻一刮,激起一串不甚明显的战栗。
都说人的指尖上拥有密集的神经,能感受雨雪风霜,温暖寒凉,指尖的颤动就像心的颤动,无意识地展现着本人的好恶。
那么俞晋岂不是像扒人衣服的臭流氓一样,企图将林周的内在看个彻底?
林周头一次被人非礼,喊不出冤屈,只能红着脸,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俞晋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那点因紧张生出来的凉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林周第一次向他敞开心扉,不轻不重地回扣上去。
两个人前后脚走进黑漆漆的楼道,握紧的手松开了,但那股暖意还在,林周能感觉到俞晋留下的信息素,和他本人一样,留在自己的身边逡巡不去。
徐某租的房子在四楼,老式的防盗门上有一个生锈的锁眼,没有门铃,林周伸出手,轻轻拍打在门扉上。
陈旧的铁门发出一串震颤的呜咽,门里的人几步来到大门前,沙哑地问道:“谁啊?”
林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心脏像被一颗沉重的铅球拉进了水底。他沉闷地吐出一口浊气,对门里的人说:
“是我,林周。”
门里的人似乎根本没料到对方的身份,停顿几秒后,里面传来一个更加颤抖的声音:“小……小周,我,我这就开门。”
“徐某”,准确的说是徐进,风中残烛一般打开了面前的铁门。
他用颤巍巍的手架在门框上,浑浊的双眼盯着面前这个与他纠葛了十几年的人,热泪一时止不住,沿着沟壑纵横的脸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他是那么的老,那么的普通,就像一根行将折断的树枝,勉强撑着肺里最后一口气,用来维持这具日渐枯朽的身体。
上次见到他时,这人穿过光鲜亮丽的人群,匆匆忙忙地来到自己打工的地方,和过去的同事们挥手作别。这一次,他依旧穿着具有年代感的黑衣服,与林周隔着一个门槛,流下了愧疚的眼泪。
如果徐进的女儿还在,算算时间,他也到了退休回家的年纪。
像他这种经常在外面奔波的人,头发白得比别人快,脸上带着残酷的生计留下的刻痕。
而奔波背后,又充斥着无数缭绕的梦魇,他做梦都忘不了当年发生的事,一会儿是女儿痛苦呻/吟的表情,一会儿是林卫贤被鲜血染红的脸。
“小周,你,你怎么来了。”
徐进从一开始的错愕中渐渐回神,他注视着面前已经抽条长高的少年,依稀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点林卫贤的模样。
是了,当年的林卫贤跟他一样,眼神中充斥着淡淡的疏离,但那个人人缘好,出事那天,局里所有警察都聚在一起,或悲伤或愤慨地将他围在中间。
徐进晃了几秒钟的神,立马侧过身,卑微地对站在门外的人说:“快,快点进来吧。”
俞晋在他俩中间像一个可有可无的添头,但他身上的气场太强,进屋的瞬间立马让徐进一个哆嗦,无措地看着面前这具“庞然大物”。
俞晋却没有什么反应,他微微一笑,冲徐进点了点头:“这位叔叔你好,我是林周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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