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那么小,我舍不得……我想让她多看一眼这个世界,哪怕……哪怕把我自己的命给她也行!”
陈年旧事比烈酒更浓,两三句就能让人泪如雨下。
徐进就像一道困在过去的影子,看不见光,只能永远徘徊在十几年的回忆当中,好不容易看见希望,又在林卫贤身死那一刻骤然惊醒。
“我那段时间跑了很多活,长的,累的,别人不愿意接的都给我,我每天一睁眼就在路上,闭上眼又急得睡不着,到头来攒的钱也只能勉强交交住院费,连做手术的边都够不着。”
“后来我托人打听了一下,有人要在宁州落户,正好需要一套房子,我就把那套房子卖了,又转头去申请职工宿舍。那时候宁州的房子没有现在这么贵,我又急着出手,卖不出好价钱,但起码缓解了燃眉之急,那房子就算卖得值了。”
“但是你们也知道,骨髓配型这东西,哪是那么好找的啊。”
十几年前通讯不发达,手机的功能有限,大部分人还在用座机。骨髓配型这种依托大数据的东西在当时完全就是看命,运气好的时候能从几亿人中轻易找到一个和自己配型一致的人,运气不好了,就算他当面从你眼前走过,你也抓不住这个机会。
而徐成娇,就属于那位运气好又不好的可怜人。
“本来我都已经不抱希望了,想让孩子剩下的日子快快乐乐的,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要什么我也尽量满足。我不想让她留下遗憾,只希望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跟着我这样的人吃苦受累了。”
徐进粗糙的双手抵着他黑黝黝的额头,整个人仿佛沉入了过去的回忆中,平静的声音里徘徊着若有若无的悲意,如同一张泛黄褪色的老照片,无意之中令人怅惘。
“结果没想到,那个符合配型的人还真找到了。”
徐进刚跑完长途,两只眼睛下面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正站在工地上盯着那帮卸货的工人发呆。
这趟跑的时间有点长,他好几天晚上没睡觉,到宁州的时候都已经快晕过去了。
跟工头交接完以后,徐进找了个没人的墙根蹲在那儿,从怀里掏了根烟。
日子不好过,那些搬砖的工人成天顶着烈日到处跑,干的都是卖力气的活,拿到手的工资按件计费,一天多少件,下班的时候去找工头结算。
好多人嫌累,嫌热,干不了两天就走了,工头又从劳务市场招来一批新人,利用这些廉价的血肉筑起一道道雄伟的高墙。高墙筑好以后,这些人又会立马从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地方离开,前往下一个需要血肉填充的地方。
徐进一根烟抽到了头,把滤嘴往地上一扔。滤嘴淹没在尘沙中,被同样脏兮兮的鞋碾了几脚。
也不知道娇娇怎么样了,要不等会儿先吃个饭,再去医院陪陪她。
徐进将接下来的事安排得明明白白,只可惜那边卸货的速度太慢,他等了半个小时,那几个人依然没有完工的意思。
就在他伸手从怀里掏第二根烟的时候,装在内侧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用的是早年一款很便宜的老式平板机,个头不大,但是机身厚,装在兜里沉甸甸的,拿出来就像一块上了漆的板砖。
刺耳的铃声突兀地从搬砖上传出来,震得他心脏狂跳。徐进拿烟的手一哆嗦,一根完整的烟掉在地上,刚好落在方才被他踩过的烟头上。
“啧,晦气。”
徐进左手举起手机,右手将那根沾了灰的烟从地上捡起来,拿到嘴边吹了吹,浑不在意地说:“喂,谁啊?”
“喂,徐先生吗,是这样,我这儿刚刚找到一个跟你女儿骨髓配型相符的人,就在医院,你方便过来看一眼吗?”
徐进紧绷的手指微微一跳,那根好不容易幸免于难的烟登时从指缝滑落,尘归尘土归土,再一次与破碎的烟头搅在一起。
他顾不上将那不争气的东西捡起来,舌头仿佛被手机上露出来的电打麻了,说话的声音都打着颤:“真……真的吗?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对方家属想跟你见一面,详细谈谈骨髓捐赠的事。”
徐进从大脑一片轰鸣到捡回理智,不过短短一句话的功夫。他蹭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眼前花白一片:
“我,我知道了,我这就来,你们等我一会儿!”
徐进一个猛子冲出工地,突然想起什么,又跑回去对工头说:“那个,咱这儿有没有空车,我有急事,想上一趟医院。”
五分钟之后,徐进开着一辆刚卸完货的小面包,怀着激动的心情汇入车流。
工地到医院之间的距离不短,从西边到市中心,至少要开四十多分钟。
徐进再大的喜悦到了这会儿也逐渐消弭,只剩下连日来的劳顿,蚂蚁似的从他脆弱的神经上爬过。
徐进上下眼皮打成了一团,一不留神就握着方向盘发起了呆。
他实在太困了,昨晚开了一晚上,今天又赶着去工地交货,没时间睡觉,连饭都是在服务区买的泡面,紧赶慢赶地到了宁州,要不是因为这事,他还打算看完娇娇回宿舍睡觉。
睡觉啊,等会儿先看看对方的意思,要是有戏,他就顺便请人家吃顿饭。
吃完饭再回去睡,应该也来得及吧。
徐进的心思越飘越远,像是被一枚看不见的鱼钩抓住了。他在颠倒的红绿灯之间踩下油门,闭着眼,无知无觉地朝斑马线上的行人冲去。
林卫贤刚办完案子,一半大脑在多年来的案件中反复徘徊,提前设想案情总结,另一半牵在小小的儿子身上,打算琢磨一个合适的理由,缓解一下父子之间的关系。
他俩上一次同桌吃饭还是两个月以前的事,这么长时间过去,儿子肯定生他的气了。
林卫贤下意识循着绿灯的光往前走,没留意身旁的来车。忽然,林卫贤耳边刮过一阵迅猛的狂风,尖锐的轮胎摩擦声宛如死神的丧钟,“咚”一声在他脑海中敲响。
肉/体撞在车头上的一瞬间,徐进猛一哆嗦,飘走的灵魂骤然归位。他惶急地踩下刹车,轮胎在地上划出一道刺目的黑痕,堪堪停在了人行道旁边。
我是不是撞到人了,我是不是……
徐进咽了下口水,软绵绵的手指拉开车门,乍一踩上地面,整个人差点跪在地上。
我……
他看到了地上一洒千里的血痕,一个人以极其扭曲的姿势躺在那儿,浑身上下的骨头像是被抽走了一般,看得徐进一阵恶心,扶着车门干呕起来。
“打,打电话,救护车,救护车……”
他的手机刚刚接到喜讯,尚且保留着医院的来电,眨眼间噩耗突至,徐进拼命吞咽着胃里的不适,打通了急救中心的电话。
“喂,医,医院吗,这里有个人出,出车祸了,麻烦你们……”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海中的空白一瞬间变成了噬人的黑洞,将他仅剩的理智侵吞殆尽。
“哪里,哪里,这是哪里……”
他环视四周,突然在聚起来的围观人群中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路牌。
“四,四纬路,四纬路,你们能不能,快,快……”
他闭上眼,冷汗顺着额头扑簌簌往下落。周围的喧嚣声愈发鼎沸,他被所有人盯着,嫌恶的话语流水似的往脑袋里灌,即将让他溺毙在这片粘稠的黑水中。
我杀人了。
徐进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这句诅咒般的话反反复复地从他心里滚过,宛如恶鬼的低语。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徐进抱着脑袋,又一股恶心的感觉倏然上涌。他连滚带爬地来到那个男人身边,鼓起勇气看向他的脸。
不行,我什么都看不见,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他到底是谁!
徐进眼底只有一片模糊的血光,那个人的脸被鲜血覆盖着,死不瞑目的双眼注视着他,仿佛透过这具失魂落魄的躯壳看到了内里一片战栗的灵魂。
他在看我,他会记得我的样子吗,他会变成恶鬼来找我报仇吗?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下颌落在地上,溅起了一簇微小的血花。
越来越多的人围堵在这片车祸现场,窃窃私语声毫不遮掩地刺向徐进的心脏。
然而比救护车更早来的,永远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察。
派出所和市公安局是合作关系,两家离得不远,所里的人都认识这位勤勉严肃的林队长。
当他们赶到现场时,有几个人立即认出了下班回家的林卫贤。他们合伙将徐进扣住,又派了几个人赶到林卫贤身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上的尸体,颤巍巍地不敢伸手。
“所,所长,林……我们……”
这是一个刚到派出所不久的小辅警,正式上任第三天,早上还到局里给刑侦队送过文件。
他跪在地上,警服沾满了林卫贤流出来的血,眼泪唰一下夺眶而出,哽咽声带动了所有警察的情绪。另一个努力想进刑侦队的人咬紧牙关,泄愤似的在徐进肩膀上推了一把:
“走,别磨蹭!”
徐进被他推了个趔趄,踉踉跄跄地朝停在外面的警车走去。他拼命想回头看一眼那个人,可激愤的警察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再三在后面催促:
“看什么看,快走!”
徐进终究没有记住这个人的脸,他脑子里只有一对儿浑浊的眼睛,那双眼看着他,仿佛带着一丝欣喜的余韵。
对不起啊,都怪我,要是我能开慢点就好了,要是我能看见红绿灯,及时踩下刹车就好了。
我要是不那么着急就好了,我要是不着急,你现在就不会死,我也不会杀人。
我该怎么向你家人赎罪,我该怎么面对娇娇呢?娇娇的骨髓还没谈成,她是不是再也没机会了?
可是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么操蛋。
收拾收拾,准备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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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这是你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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