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来自过去的道歉

公安局的询问室里灯火通明,时间在白色的强光下变成了流动的胶体,缓慢而黏腻地糊在徐进的口鼻上,憋得他喘不上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坐了多久,面前的纸杯再一次见了底,而外面的人依然没有结论。

娇娇怎么样了,还有那个捐赠骨髓的女孩,她已经回去了吗?

他还有办法让娇娇活下去吗?

徐进苦笑一声,低头抱着自己的脑袋,双肩颤抖不止。

“站起来,跟我们走。”

门外突然闯入两个警察,冷冰冰的声音蓦然打断了他的呜咽。他茫然地抬起眼,望着对方居高临下的表情,乖乖从椅子上站起来,跟在警察身后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周莲。

周莲刚从医院回来,顶着哭肿的双眼坐在椅子上,一见到徐进,她立马怒不可遏地站起身,被旁边的女警好说歹说地劝回去,怨毒之意透过她的目光刺入了徐进心里。

徐进过了小半辈子,第一次有人拿这样的眼神盯着他。

“对,对不起……”

徐进低着头,声音宛如刚出洞的耗子,又轻又细地漂浮在寂静的空气中。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对不起,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徐进的理智终于在他一声声的“该死”中绷断了,他痛苦地将自己蜷成一团,茫然地盯着发亮的地砖,嘴唇开开合合,露出的只有一句话:

“我该死。”

局里所有警察都站在一起,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涕泪齐下的嫌疑人。他们曾经是林卫贤的同事,一起抓过嫌犯,一起熬过案子,也一起在下班后坐在喧闹的啤酒摊上吃夜宵。

然而那个严肃又认真的男人,到最后却以这么荒诞的方式草草收场,如同出演了一场命运的闹剧,在热爱与扼腕中轮转不休。

这个世界上,到底谁才能揣测命运的好恶呢?

徐进不知道在看守所待了多久,他头一次闲下来,就闲得这么了无生趣。

他将娇娇托付给局里的警察,自己却丝毫不敢打听女儿的近况——父亲变成了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她知道以后会失望吗,会难过吗,会一辈子背负着“杀人犯的女儿”这样的头衔吗?

算了,她可能也没有一辈子了。

徐进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当得失败透了,妻子早逝,女儿跟着他凑凑合合地长大,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得陪着她的倒霉鬼父亲一起下地狱。

可自己下的是人间的地狱,娇娇却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头上的蓝天了。

审判那天,徐进上了法庭,他再一次见到周莲,目光轻轻从她脸上划过,看到了一个饱经风霜,面目全非的女人。

周莲比上次见他的时候更加憔悴,两个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瘦弱的身板微微蜷曲,像一具在沙漠中日久年深的干尸。

“干尸”转过头,默默地望着徐进。她的目光中饱含着不加掩饰的疯狂,透亮的瞳孔几乎喷出两道灼人的烈焰。

徐进低下头,步履艰难地站在法庭中央,缓缓地吸了口气。

“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罪名成立……”

漫长的时间里,徐进回忆起自己的一生,他这辈子都在跟命运作斗争,唯一受到眷顾的一次,就是徐成娇带着他对未来的憧憬降生在他面前。

“判决如下……”

耳边若有似无地流过审判长的声音,那一道道判决就像一张张贴在棺材上的符咒,从上到下,压得他不能翻身。

判决宣读完毕,徐进愕然地抬起头,恍惚将神魂拉回了人间。

缓期一年,缓期一年,他可以陪女儿走完最后一段人生了吗!

周莲完全没料到丈夫的死只让凶手不痛不痒地判了三年,她一激动从椅子上站起来,被旁边坐着的女警一把抓住。

女警冲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周莲一把火烧到了嗓子眼,她盯着徐进,双眼变成了一把久经淬炼的刀,一笔一划,将这个人的所有举动牢牢地刻在了脑海中。

徐进终究是顶着犯人的身份回到了徐成娇身边。

第一天走进医院,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女儿,在病房前徘徊良久,终究被隔壁上厕所的大婶一把逮住,半推半让地带进了病房。

徐成娇正在看书,那是局里一位警察送给她的儿童读物,讲的是几个孩子在世界各地冒险解谜的故事。

这个系列近两年很受欢迎,那些刚认字又读不懂严肃文学的小朋友喜欢拿它取乐。上面的字印得很大,末尾还会顺着故事情节出几个小谜题。孩子一边读一边思考,几个小时下来就能囫囵吞枣地看完一本。

由于它风靡的速度太快,学校老师不得不将它列为荼毒青少年的高危“违禁品”,班里的同学想私下借阅,都得像走私犯一样暗中接头。

徐成娇听到门口的动静,刚要抬起头打声招呼。突然,她看到了站在病房门口的徐进。

这人比原来更瘦,更憔悴,粗糙的脸微微抽动,一滴眼泪顺着黝黑的皮肤滑落,被窗外的阳光照出了端倪。

“爸……爸。”

徐成娇掀开被子,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徐成娇最近没有好好吃饭,被疾病消耗的身体变得更加纤弱。她抱着徐进不撒手,开朗的小姑娘突然“哇”一嗓子放声干嚎,吓得他手足无措。

“我以为爸爸不要我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啊!”

徐进在看守所关了很久,脑子里设想过无数种说辞,编过无数种理由,都在看到徐成娇的那一刻倏然溃散。他抚摸着女儿的头,在泪光中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对不起,我来晚了。”

徐成娇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成了肇事司机,那几个警察见她可怜,不忍心告诉她。徐进就着这份珍贵的好意,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认认真真地陪在女儿身边,陪她看书,陪她散步,陪她投喂医院楼下的小猫小狗,陪她在最后一天安静地阖眼长眠。

徐成娇走了,走得很快乐,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像最后几个月那样获得过父亲的陪伴。她短短十几年的人生在幸福中戛然而止,而父亲依然跟她小时候一样,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徐成娇走后,徐进第一次拜访周莲。他鼓足十二万分的勇气站在她家楼下,却在看到周莲疲惫的身影时胆怯地缩回去了。

家里没了林卫贤,就只剩周莲一个人抚养孩子。她拼命地奔走在仇恨与生计之间,娇小的身影变得愈发佝偻——她就像徘徊于坟头的行尸走肉,用仅剩的一口气吊在人间,把自己磨成了还魂的厉鬼。

徐进不知道如何面对这股扑面而来的怒火,他咬咬牙,在周莲发现他之前没出息地逃之夭夭,跑到监狱里反省这几年累下的过错。

三年刑期眨眼就到了,徐进再一次闯入人间,终于下定决心去林家道歉。

彼时的林周依然是个上小学的孩子,每天早出晚归,晚饭在楼下的小餐馆里解决,然后又在忙忙碌碌的寂寞中打开家门,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周莲似乎已经习惯了忙碌,她就像当初的林卫贤一样,无暇陪伴儿子,只能在半夜回家的时候偷偷打开房门看一眼林周的睡相。

林周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追在她屁股后面抱怨的小孩子,他变得越来越乖巧,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一身的精气神像是被四年前的变故冲淡了,小小年纪竟露出了与之不符的冷漠与成熟。

周莲关心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终究叹了口气,缓缓关上了房门。

她以为自己的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了,平淡地将他养大,再平淡地看他长成和林卫贤一样的人——

只不过有一点不同,林卫贤的冷淡是出于职业的严肃,而林周的冷淡是被世故洗出的内敛。

要是他以后也能当个警察……

周莲摇摇头,立马掐灭了这种想法。

算了,警察有什么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怎么保护站在后面的妻儿百姓呢?

结果第二天,周莲就在家门口碰见了徐进。

徐进知道周莲忙,大清早就等在这儿,一见到她,二话不说,立马低下头,跟只埋颈鹌鹑一样怯怯地说了声:“你好……”

周莲一点都不好,她愣愣地看着徐进,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流水光阴之中,三年竟然如此短暂,她居然还能见到这个男人!

她后退一步,嘴唇缓缓地哆嗦起来,后背绷成了一张弓,豹子一般戒备地盯着他:“你,你到我家来干什么,你这个杀人犯,你究竟来干什么!”

她一嗓子惊扰了路上的行人,赶早起来上班的人都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望着他俩。

徐进早就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他低眉顺眼地盯着脚下开裂的水泥路,想好的说辞在舌尖滚了一圈,依旧不知道怎么往外吐。

“我,我是来……”

道歉吗?人命关天的事,对方岂能说原谅就原谅他。

那就是做些微不足道的补偿?对方现在的状况跟他一样,他自己都拿不出几块钱吃顿饱饭,又何来给对方补偿一说?

徐进又一次变成了那天傍晚在路口失魂落魄的货车司机,他站在三步远的距离之外,愣愣地说了声:

“对不起。”

“对不起。”

好像除此之外,他变成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婴儿,再也表达不出更多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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