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次偏执的赎罪

“对不起”三个字,算得上一句有诚意的道歉吗?

周莲冷冷地看着这个浑身上下充满怂劲的人,心里跳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林卫贤就是被这样的人弄死的吗?

她丈夫是市局刑侦队的一把手,每天马不停蹄地在大案小案中游走,手中的枪就像一杆秤,秤上放着所向披靡的肝与胆。

而面前的这个人依然和几年前一样,胆小、懦弱,见到她只会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仿佛成了他眼里的《圣经》,只要不断念叨就能获得主的庇佑。

天底下哪来这么好的事呢?

周莲的厌恶之心反复在胸腔中起落,她双手紧握成拳,毫不客气地骂道:

“滚!”

徐进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积攒数年的愧疚之情登时变成了缩头乌龟。他垂着脑袋,耳边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周莲已经略过他先行离开了,他只能像个小丑一样站在那儿,畏惧得抬不起头。

此后数日,徐进坚持不懈地到林家楼下堵人。

他来得太早,林周还没有起床,周莲没工夫照顾儿子,每天都将早餐钱搁在桌上,天没亮就着急忙慌地赶去工作。

她从楼上下来,走几步就能看见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影,像古时候晨昏定省的小太监一样缩在旁边,趁她路过的几秒钟匆匆忙忙地说一声“对不起”。

一个人能坚持三天是诚心,坚持一个月就变成了神经病。

周莲对徐进这种跟踪狂一般的行为忍无可忍,她在一个下着雨的早晨停下脚步,从黑色的伞沿下露出冷冰冰的目光:“你要是再来我就报警了。”

徐进听到“报警”两个字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他屈辱地低下头,盯着脚边那片不断溅起的水洼,最后说了一声:

“对不起。”

对不起。

这之后,这个畏畏缩缩的男人果然没有再出现过。

然而经年累月的仇恨,并不是几句“对不起”就能消弭的。

随着林周逐渐长大,周莲的担子也越来越重。她时常想起那段恍如梦中的回忆,又在抬眼看到林卫贤的遗像时登时清醒。

林卫贤已经不在了,那个沉默寡言又无比正义的人死在了一个闷热的傍晚。

生活的重担与颠倒的现实没完没了地磋磨她的精神,周莲就像一片飘零无助的落叶,在某个深秋的早晨毫无预兆地掉入了泥沼中。

那天,林周刚起床,打着哈欠去卫生间洗漱,路过客厅的时候,蓦然看见了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女人浑身上下整理得一丝不苟,仿佛下一秒就能抬腿出门,但她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林卫贤的遗像,变成了一道定格在时光中的剪影。

林周无动于衷地走进卫生间,持续不断的水流声响起,再返回客厅时,周莲依旧望着那张遗像。

林周总算瞧出了不对劲,他蹙起眉,低声问道:“妈,你今天不上班吗?”

周莲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外界的杂音一概入不了耳。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卫贤,目光无波无澜,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林周往前走了几步,又叫了一声:“妈?”

周莲依旧没有回答。

徐进是在周莲生病两个月后才得到的消息,那时他正满世界焦头烂额地找工作,白天天不亮就在偌大的城市中穿梭,到了夜晚才筋疲力尽地回到那间猫窝大的住所。

他在监狱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和其中一位狱警交情匪浅。狱警跟刑侦支队往来颇多,林卫贤就是他们监狱的常客,周莲进出医院的事不胫而走,正好通过这位狱警的口传到了徐进耳中。

徐进恍然发觉,自己那三棒子憋不出个屁的道歉,竟成了他和周莲最后的交集。

当他再一次登门道歉时,恰好在楼下遇见了放学回家的林周。

林周已经上初中了,少年长到这个时候都会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匪气,说好听了叫中二病,说难听点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敢掺一脚,闹得老师家长鸡飞狗跳,想管又无从管起。

然而林周不同,他身上带着一股少见的冷漠劲,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看见徐进的那一刻,也只是微微一愣,并没有像周莲一样做出激烈的反应。

他好像并不在乎徐进是不是来家里道歉的,那些陈年宿怨都像一缕悄然划过的风,不动声色地从两人面前吹过。

徐进突然有点拿不准林周的态度了。

这孩子看他的眼神很复杂,说出来的话没有感情,却一字一句扎在他心上。

“我没有权力替我父亲原谅你。”

“我母亲也听不见你的笑话。”

林周甩下一段代表别人的话后,径自走入楼中,在徐进的注视下飘然远去。

徐进从林周身上感受到一种不接受也不排斥的态度,很微妙,这种感情就像一支架在弦上的利箭,脆弱的弓弦行将绷断,利箭却依然隐而不发,几乎要耗尽拉弓人的体力。

他在楼下站了很长时间,似乎想通了什么,又开始像几年前一样,动不动就往这边跑。

他刚找到一份新工作,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楼下小超市买了箱牛奶,献宝似的放在林周家门口。

可是后来没多久,他就看到隔壁家小孩叼着吸管从楼上跑下来,将牛奶盒顺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起初他以为隔壁也有给家人买牛奶的习惯,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里,后来他发现自己不管送什么东西,总能看到左邻右舍拿着相同的垃圾往楼下扔,他这才知道,林周从来没有接受过自己的好意。

可这又能怎样呢,换个角度想想,谁会收下一个杀人犯送来的东西。

徐进以为林周还小,对父亲感情不深,还没来得及生出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他就像自己的女儿徐成娇那样,偶尔怀念逝去的母亲,却从未因此产生抱怨。

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父亲去世的时候连字都认不全,如今时过境迁,他失去林卫贤的日子已经比当初抱怨他的时候还多了。

这样的孩子心里会想什么呢?

徐进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连带孩子的经验也停留在几年前,根本体会不了现在的青春期小孩一天到晚都琢磨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在林周这儿是有机会的,林周没有将他扫地出门,那他就能日复一日地磨下去。

他依旧坚持不懈地往门口送东西,不管林周是否拒绝,好像只要自己心意够了,就终有一天能打破坚冰,让他的良心回到几年前。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徐进的诚意还没送多久,就被突然出现的变故打断了。

这天正好到了周莲去医院复诊的日子,林周跟学校请了假,熟门熟路地帮周莲穿好衣服,结果刚一开门,趴在林周背后的周莲猛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徐进。

这是周莲生病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对外界产生反应。

徐进是过来送东西的,他手里提着香蕉,还没来得及放在地上,就被突然响起的开门声惊动,戒备地盯着眼前这条即将开启的门缝。

在周莲跟徐进对视的瞬间,她睁大双眼,喉咙里挤出“咯咯”几段怪声,紧接着,刺耳的尖叫如同刀尖刮蹭铁片发出的摩擦音,“啊”一嗓子响彻寰宇。

现在这个点还在家的多半是赋闲的老人,有几个好事之徒打开门,不耐烦地跟着她对喊:“谁在楼里乱叫,有病吗!”

林周也没有料到如此变故,耳朵嗡鸣的同时,他当机立断后推一步,将徐进关在了门外。

看不到徐进的周莲渐渐安静下来,她就像被人一棍子敲回了过去,再也不吭声了。

林周将周莲放在沙发上,仔细检查周莲的情况。这个刚才突然开始疯疯癫癫的女人重新陷入空茫,两只眼不知盯着什么,即使林周挡在面前也找不到丝毫焦点。

刚才怎么回事,周莲受刺激了?徐进有这么大的本事?

而站在外面的徐进已经吓傻了,手里的袋子不自觉地从指尖滑落,一串香蕉并五个苹果骨碌碌撒了一地,空旷的楼道中再次撩起一片回声。

林周试了好几种办法,无论如何也唤不醒周莲的神智,他心里的希望之火逐渐熄灭,蹲在地上,无助地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那位被他撂在外面的不速之客,抬起腿,艰难地打开了房门。

徐进不见了,连同他带来的香蕉苹果也一并失去了踪影,那个胆小的男人在周莲的攻势下逃之夭夭,之后一度不敢回来叨扰。

这次周莲受到的刺激非比寻常,林周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在周莲曾经用过的旧手机上找到了魏叔叔的电话,向他询问徐进如今的住址。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找当年那起案件的凶手,他裹挟着满腔愤怒,敲响了和现在别无二致的防盗门。

徐进这几年最后一次见他,便是林周主动上门,气势汹汹地要求他以后不要出现在周莲面前。

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冷漠的少年发火,汹涌的怒气掀起了海啸,淹得他不知所措。

林周的训斥就像一颗划过时间的子弹,从林卫贤出车祸的那时起,历经千辛万苦,以一击必杀之势打穿了他的心脏。

是了,他想。如果自己真的感到抱歉,为什么不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们面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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