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的一生理应被架在火上,但命运却让他们不得不学会低头。
徐进当着两个小辈的面说出了一生所苦,他的嗓子哑了,双眼却闪动着灼灼的光,仿佛两个硕大的电灯泡,想将黑暗的过去照亮。
可是人活到这个年纪,后悔与不甘都是岁月中微不足道的一隅,还有更多严峻的问题占满了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封建时代已经过去了,死掉的人那么多,从没有人下去殉葬,大家依旧沿着时间的长河往前走,无论刻骨铭心亦或浑浑噩噩,日子终究会不留情面地从指缝中流过。
徐进决定离开宁州,大概就属于看开的一种吧。
“我不知道你母亲看见我会不会……但我一定尽力帮忙。”
徐进抬起头,悲切的目光从这两个年轻人身上扫过,露出了无声的苦笑。
“明天下午,我在家等你。”
林周从旧事中艰难地抓起一块浮木,费尽所有心力泅渡上岸。他站起身,看都不看那个坐在床沿上的男人,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屋子。
俞晋来到徐进身边,看着眼前这缕沉溺在过去的孤魂,叹了口气,轻声说:“叔叔,‘遗憾’之所以成为‘遗憾’,是因为人们失去了弥补它的机会。但你的机会还在,不如就换个词,将它变成‘无憾’吧。”
徐进忽然睁大双眼,仰头看向这个从始至终置身事外的少年。
俞晋点了点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迈开腿,追着林周的脚步,离开了这间破败萧索的出租屋。
眼下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在外忙碌的打工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回赶。原本安静的小区突然充满了低沉的杂音,打眼一看,不少人僵尸似的从小区门口涌入,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他们各自的棺材里去。
林周和俞晋逆着人流往前走,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们逃了一下午课,没有跟辅导员请假,如果被抓住是要按旷课计的。
宁州大学的旷课后果很严重,直接与绩点和奖学金挂钩,你可以玩手机也可以睡觉,碰到开明的老师根本不管,但要是人不在,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然而到了现在这个关头,他俩反而不在乎了。两个没有跨出校园的年轻人一时被更加严峻的现实淹没,在生死与世事中滚过一遭后哪还想得起来象牙塔里的喜怒哀乐呢?
俞晋打开手机,就近搜了搜附近的餐厅——这片地区住的都是忙于生计的打工人,根本没有什么能称之为“餐厅”的玩意儿,大多数都是居民楼附近开的小饭馆,就像林周上次带他去的那家川菜馆一样,店面不大,做的都是家常菜,专供那些没时间在家做饭的人随便对付一口。
短短一个学期之内,俞晋就从挑三拣四的败家子变成了哪哪都能凑合的普通小青年。
普通小青年在手机上浏览了一圈,根本分不清这几家餐馆之间的区别。他叹了口气,将林周冰冰凉凉的手揣在兜里,突发奇想地说:“我请你吃火锅吧。”
林周转头看了他一眼,怀疑这人吃错药了。
“你看那家,旋转小火锅,我还没吃过呢。”
林周随着俞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看见了一家招牌陈旧,仿佛随时会被油污淹没的店。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少爷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人均几十块钱的火锅店是珍奇,估计见都没见过。
“这种店为了赚钱,用的东西都不太新鲜,咱们回学校吃吧。”
俞晋第一次从林周口中听到“咱们”这个词,简直比路边摊小火锅还惊奇,当下一口答应:“行啊,回学校吃什么?要不去三食堂看看吧。”
宁州大学的三食堂刚刚成立,坐落在留学生宿舍区前面,是整个学校最有牌面的食堂。别的食堂见识不到的西餐咖啡厅这里应有尽有,除了离本校学生过于遥远之外,几乎没什么缺点。
反正都已经翘课了,不如趁这个机会跟林周多待一会儿,好过大家一回学校就各奔东西,回寝室怪无聊的。
林周可能是长期不待在学校的缘故,对这个刚开张的食堂完全没有印象。他懵懵懂懂地看着俞晋,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可以啊。”
直到他进入三食堂以后,才发现自己实在太天真了。
奢靡成风的少爷终究是改不了铺张浪费的习惯,他将林周带到了三食堂二楼的卡座前,示意他稍等片刻,然后自己一个人跑到前台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杯花里胡哨的热饮。
如果说宁州大学的本部食堂是为了让学生们凑合活着,那三食堂就实打实写下了“阶级”二字。
留学生们的东西到哪儿都不会差,三食堂自打对外招标那天起,走的就是高端轻奢路线——学校里的高端,往往只体现在全国连锁店上。
俞晋手里的两杯饮料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兑的,有股浓厚的可可味,并且去其精华取其糟粕,可可的黏腻感保留得一分不差,唯独苦味临阵脱逃,变成了不要命的甜。
林周浅浅地啜了一口,嗓子眼被可可粉堵住了,他将杯子推到一边,故作轻松地说:“你点了什么?”
俞晋神秘兮兮地看着他,轻轻地说了两个字:“保密。”
林周仔细打量着这个人,觉得他从里到外写满了四个字——不怀好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保密的代价就是,林周看到了一盘从来没有见过的,圆滚滚金灿灿的……烤蜗牛。
烤蜗牛这种东西,就跟让人明着吃虫一样,经常吃的人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但第一次吃的时候总会想起某种软哒哒黏糊糊的东西,感觉怪恶心的。
林周不吃虫,自然也不会吃和虫差不多的诡异食材。他瞪着那玩意儿看了一分钟,面色平静地将它推到了俞晋面前。
俞晋表面上人五人六毫无知觉,心里却已经笑成了一团。他故意叉起一只烤蜗牛放在林周的盘子上,双眼无辜地望着他:“尝尝,挺好吃的。”
俞晋卖乖撒娇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只等着人垂青的小狗,两只眼湿漉漉的含着光,盯得林周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俞晋往他盘子里放的第一个东西,就算是毒药他今天也得吃了。
林周英勇地拿起了旁边的叉子,插在被芝士煨的滑溜溜的蜗牛肉上,闭着眼送进了嘴里。
他在紧张的时候睫毛会不自觉地上下颤动,虽然表面依然不动声色,但纤长的睫羽会出卖主人的真心,一颗没吃过的蜗牛肉下肚,林周紧绷的肌理缓缓放松下来。
然而俞晋这厮居然还趁机补刀:“怎么样,不难吃吧?”
林周将叉子放在旁边,勉强露出了一个不太真心的笑容:“挺好的。”
说挺好就挺好,俞晋当即顺驴下坡,又给他叉了两只。
林周觉得俞晋就是单纯的蹬鼻子上脸,他挑起眉,笑容一瞬间充满了胆战心惊的味道:“你点这么多东西,就为了看我一个人吃吗?”
俞晋接受得了冷漠的林周,也接受得了孤独的林周,但这种偶尔露出来的狡黠就像一支淬了毒的利箭,登时让他浑身一僵,心脏发疯似的砰砰乱跳。
他信息素失控的那次,这人也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展示了不一样的自我。
俞晋头一低,拿起叉子,忿忿地祸祸起自己那碟还没动过的意面。
没出息,真是太没出息了!
俞晋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林周——林周吃掉了盘子里那两只蜗牛,就着黏腻的可可冲掉了嘴里的芝士。
芝士和可可,混在一起就像加了胶水的炸/弹,林周实在不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品尝的价值。
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林周勉强安抚了自己接受无能的味蕾,转而说道:“明天下午,你就别来了。”
俞晋微微一愣,乒乓作响的叉子安分下来,当啷一下落在了餐盘上:“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方便……也没有,但是你为我翘过太多课了,现在才刚上大一,对你影响不好。”
林周尚未从高中那种紧张的氛围中脱身,对上课的态度近乎是虔诚的。他知道大学生喜欢胡作非为,翘课也好到处撒野也好,都是个人的自由,但是成年人在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前,应该先找到一个确定的目标。
他看得出来,俞晋成绩很好,必然不是混满四年就无疾而终的人物。
俞晋的眼角在这句话的余音中轻轻一跳,低声道:“是吗?在我看来,上学不过是人生当中乏善可陈的历程,虽然重要,但是在大事面前,还要略往后让让。”
“感情、生死、未来,到底哪个能排在第一位,其实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见解。”
相比林周,俞晋这十几年过得确实乏善可陈,大概是觉得自己没有评论的资格,他沉吟片刻,笑着说:“这样吧,如果你实在担心,明天我就跟辅导员请个假,如果真被点到名了,也算有个交代。”
林周觉得俞晋这种想法简直不可理喻,他立马拒绝道:“不……”
“你要是不让我去,我想,我应该会后悔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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