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桃源

李临阙再三瞟着胡人乐队那边,笑嘻嘻道:“阿照,你可是害人不浅,人家受你一杯酒,这会儿就要被那么多人争着打搅,好在后来的酒,他是一概不接了。”

乐队换了个曲子,入乡随俗,演奏得正是舞乐坊新近流行曲目相见欢。

沈庭燎远远看着,依然看不清乐师容貌,只盯着拨弦的手,修长手指在灯火下白得透润如玉,右手尾指上桃木戒拢成一个完整的圈,束在指节末尾,给那片纯洁无瑕的白横生了一截枯冷。

像是一片伤心画不成时孤单遗留的落款,像光阴无情轮转过后遗世的碑。

沈庭燎心境凉薄,他不明白这种莫名的感伤到底从何而来,更不解其中深意。等到他在往后的某个刹那中回过头来检点一生,才会醒悟此间滋味——

春恨已生了。如何能不沉迷。

李临阙丝毫没察觉他的异样,全然在看热闹:“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接了你的酒,就是许了你的,可不能再接别人的啦!”

太子李麟趾坐得并不远,听到这番话,道:“阿宴,再胡言乱语,罚酒三杯。”

李临阙迫于兄长威严,只得乖乖闭嘴。

他混迹市井惯了,有时难免轻慢言辞,不过花帖传酒的做法,确然是带了几分暧昧之意。沈庭燎倒的那杯酒,正依了这一游戏的规矩,用的是自己的酒杯。

那只小小的白玉杯已经空了,只有杯口一小块地方残存着淡淡水渍并酒香。

沈庭燎垂眸把玩那只白玉杯,蓦地神色微变。

一点细微坚韧的触感贴上了他的手背,那杯身的缠枝浮雕,不知何时化作了细嫩碧绿的幼芽,芽茎蜷曲着攀上来,然后轻轻柔柔勾住了他的尾指。

白玉杯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幻术化成的幼芽蹭了两下,又撤离了他的手指,微微颤动着,晕成一小片濛濛水雾,从雾气中掉下来一朵完好的桃花,花瓣轻盈舒展,正落在杯的底心。

是一盅巧妙奉上的春光,还有春光背后藏着的,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神。

他呼吸几近停滞,连目光都变得晦暗,直到李临阙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才将他的三魂七魄拍回原地。

“父皇来了!唔……荣桓这厮又差点迟到。”

嘉和帝携皇贵妃来此,大约不会待太久时间。沈庭燎这段时日不常出入内廷,也就没有机会见过贵妃。自太子生母陈皇后过世后,内廷一直由贵妃打理,嘉和帝再未提过封后之事。

太子欠身问候:“贵妃娘娘身体可大好了?”

荣妃冲他一笑,她是极明艳的长相,虽有了些年纪,却依然风情不减,此时面上带了些许病容,又多了一分楚楚动人的韵致。

“劳烦太子挂念,小小风寒,不妨事。”

李临阙眼巴巴地朝荣桓瞅,拿胳膊拱了拱身旁的人:“荣桓前日拿到一副了不得的字画,说要在太子妃寿宴上献宝呢!”

那字画……沈庭燎盯着贵妃那位侄子手中的卷轴,感觉颇为不妙。

相见欢早已奏罢,琵琶声落在耳中毫无滞涩,音调流畅地转向了这一系列的最后一支惜别离。

荣桓满面红光,大步流星地走到阶前,双手奉上画卷:“此画机缘巧合落在臣手中,今日为太子妃千秋之祝,也算是物归原主。”

这话一出,众人皆好奇地看过来。

沈庭燎冷眼瞧着,荣桓在众目睽睽之下拆了系带,卷轴展开,绚烂色彩跃入眼帘——

那是一片灼灼如云霞的桃花,就在不久前,还是他梦中的惊鸿一瞥。

而在桃花背后,竟悬着一挂直入天际的瀑布,瀑布水色苍黄,气势雄浑无比。

荣桓丝毫未注意天子与御前监察使陡然冷下来的神色,得意道:“这幅桃源忘川图,乃是百年前开国,巫山剑派当时的掌门巫停云亲手所绘,藏于我大宁宫廷,但不幸两朝而失,现在终于寻回,真是可喜可贺!”

他话音落地,但见花厅内一派寂静,舞乐声停了,满地落针可闻。

煞星样的御前监察使逼视着他,双眸明亮如含焰光,一开口却是冷冷的:“那你可还知道,桃源忘川图之所以封存于世,是因为其中藏着我大宁国运之秘。如有朝一日得见天光,就是国运动荡的开始?”

荣桓面色苍白,而仿佛印证着沈庭燎的话一样,他手中那桃源忘川图忽然无风自燃,像百年秘密揭开尘封,咒语开始生效,燃烧殆尽之际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夺目的桃花色扑面而来,几欲将人的眼瞳灼伤。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瀑布声轰然响起,宫人惊恐地指着远方:“瀑……瀑布,是倒流的!”

不仅是倒流的,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人形缀在瀑布上,拼命向上爬去,天幕一片苍茫,那最高处,会是什么?

无论如何,这景象足够恐怖,有胆小的宫人已吓得昏了过去。

嘉和帝轻轻一叹:“这是桃源境。”

巫山剑派掌门人镇守之处,传闻中引渡魂魄的天下死门所在,因此也被称为,生死之间。

有人反应过来:“谢峙!谢掌门在这里吧!请他放我们出去,是不是就可以了?”

沈庭燎:“师尊闭关多年,谁也不见。”

那人急道:“那你呢?你不是他徒弟吗,难道不认路?”

沈庭燎:“我没有师门剑,无法出入生死之间。”

说着,他不顾众人凝重的神色,自言自语般道:“既然是桃源境,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传言也未必是真的。”

李临阙在旁边抓耳挠腮:“你可真行,还有心情想这个。要是一直出不去,只好等着你师尊把咱们一起渡过去了!”

众人:“……”

黄秀干笑道:“淮王殿下,这年头说话可不兴这么吉利啊。”

荣桓可坐不住了,祸是他闯出来的,他贵妃姑母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想是不会轻易饶了他。

沈庭燎将秘境仔仔细细看过,方道:“这秘境应当不会主动伤人,我们是生人误闯,大约过些时候就会被送出去了。”

荣桓脸上一喜:“你说真的?”

沈庭燎看向嘉和帝,点了点头。

嘉和帝问:“要过上多久?”

沈庭燎:“不知道,等吧。”

吃了一颗定心丸,荣桓脸色大好,心思也活络起来。他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走到李临阙身边:“听说先天秘境中往往有些天材地宝,甚至是大机缘也未可知,咱们不如碰上一碰?”

自百年前大宁在江湖道门帮助下开国,坊间对道门之物都大感兴趣,甚至为了方便一些特殊器物流通,还形成了黑市。富贵人家尤以拥有灵器法宝为荣。

荣桓自诩声音极小,却还是被沈庭燎听见了:“放肆!这是巫山清修之所,先人故地,怎能容你乱闯?”

荣桓撇了撇嘴,大家分明差不多年纪,就这位是个假正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从小就不讨人喜欢。

他仗着姑母是皇贵妃骄纵惯了,见李临阙左右为难不搭理自己,便在一旁坐了,趁众人不注意,从怀里摸出个寻宝用的金蟾。这金蟾身形极小,肚子鼓了鼓便从他掌心跳了出去。

荣桓喜上眉梢,金蟾这反应显然是有好东西,他假意散步,跟着金蟾一路走,经过沈庭燎身边时被叫住:“干什么去?”

荣桓紧张着那金蟾,佯装尿急道:“我要如厕去!”

“去哪儿,桃树下么?”沈庭燎薄唇扬起,“还是别糟蹋我家的桃花了。黄公公,给荣家少爷支个帐子,委屈他就地解决一下吧。”

荣桓连连摆手:“别别,这多劳烦黄总管,我找块石头后边好了吧?”

那监察使偏要跟他作对:“不好。”

“呱呱!”

荣桓耳朵一竖。

“呱呱呱!”

他也不管沈庭燎了,一头冲了过去。

沈庭燎听见金蟾叫,就明白他在耍把戏,原本要看看荣桓能掀出什么风浪来,没想到原地忽起漫天剑光,风穿林间飒飒作响,荣桓直面剑气,双腿一软,身子一歪,肩膀被捅了个对穿,汩汩冒出鲜血来。

松风剑气!

这变故来得突然,荣桓还在嚎叫,就见监察使烟青朝服掠过,顺手将他拎起扔进慌乱的人堆里。花厅内零星几个护卫完全无济于事,沈庭燎抽出佩剑,同源剑气激荡开,两相碰撞,发出清越嗡鸣。

“师尊!”

他喉头腥甜,一旦运气,百花杀便开始发作,而为了接下谢峙这充满警告意味的一击,不得不调动起七成功力。

但虚空中无人回应。

“师尊?”

沈庭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可能只是谢峙留下的护山剑阵。

剑气带来的风擦过他脸颊,沈庭燎一剑挥开,满山桃花飞落枝头,携着他的剑气搅入剑阵,与风纠缠不清。

谢峙的剑意如同本人一样端方,即使看起来无比斯文,也是滴水不漏,生生不息的意境。以他如今剧毒缠身的状态,定然是坚持不了多久。

沈庭燎不由有些愠怒,那个人在干什么?

他强行咽下不断上涌的血气,巫山心法在周身飞快运转,抬手就要画下结界。

一只手压下了他的指节。

不紧不慢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叫师尊了,他老人家耳背,听不见。你师兄还没死呢,叫两声能比百花杀更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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