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觉得把人的一生挑拣出来能拼凑成一部电影,但我的人生是一部糟糕的电影。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并不介意的话,那么就请继续往下翻看吧。在这本我记录了自己所思所想的日记里,我打算等到某一天将它燃烧殆尽,和我的骨灰一起埋葬。
我先要说的是这本日记的来历,当时我还就读于一中小学,老师在学期末把它和奖状一起给了我。别误会,我并不是什么优等生,那个时候的林平生是让老师感到头疼的孩子,往往伴随这一特质的是大人们常夸奖我聪明。
虽然收到的是鼓励奖,但我还是为此欢欣雀跃,小心珍藏了很多年。时至今日,我在商场看到同类型的日记本,它们的售价不过才七八块,可我瞬间明悟了意义的不同。
过去许多年,我依然觉得这本日记的珍贵。仔细回想,在我匮乏的人生里这代表的是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的认可——这么说又有些郑重其事。我知道剖析本质是学校不希望让优等生和差生之间产生太多的落差,也为了宽慰家长才设立的一张虚假的奖状。
那时的我多么的高兴,捧着它回家,我从不是一个会让母亲感到骄傲的孩子,她至今能珍藏的也不过是那张泛黄褪色了的奖状。她小心的收在衣柜下面的抽屉里,这伴随了我们很多年,直到搬家后才遗失了它。
我就读的这所小学是当地最好的一所学校,被称为重点小学。母亲和父亲为此花费了很多心力,他们常说读书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这话对一个孩子来说像是教训,我不曾放在心上。
现在,有关这本日记的叙述暂且告一段落。看客们,当你们翻看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得到了观看我人生的入场券。
我出生于一个小县城,家门前有一棵说不出名字的大树。我常和邻居家的小孩争论这是谁家的树,他说这是他们家种下的,在我还没出生前就有了的。我说你凭什么把它种在我家门口,那就是我的了。
他气得要死又打不过我,回家嚎啕大哭。和他玩真没意思,我懒得搭理。住在我家对面的那户人家门前种的是一棵可以结果子的树,到了春天或是夏天——原谅我,我真的记不清了,孩子才不会管时节这种东西,老一辈说的惊蛰什么的我也半懂不懂,也就出门的时候装模作样抬头看挂在墙面上的黄历。
今天不宜出门……哈,我偏要出去玩。
我家住在路边下坡的斜道旁,常有推车的经过要往上坡路走,我们这帮孩子或是大人见了都会顺手帮忙推一下,再趿拉着拖鞋跑开。
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把垃圾往桥下扔的习惯,水很清澈,能看见蝌蚪和小鱼在里面游来游去。我们蹲在溪水边用塑料瓶装一堆的蝌蚪回家,母亲又趁我晚上睡着把它们放了。
第二天我怎么也找不见,很失望。妈妈说它们变成青蛙,自己跑了。
我野惯了,有次去爬树——孩子就是这样的没轻没重,捉青蛙,摸鸟蛋,对生命毫无敬畏也不懂爱惜生灵,遵循本能对待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方式去触摸探索。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坏透了,在还没有步入人类社会被教化前,我曾多么粗暴的对待过它们啊。流淌在我基因里的原始本能有摧毁一切的意愿,同时压抑的破坏欲也在比自己弱小的生物面前展露无疑。
幸好我不是一个坏蛋。我写作文的标题是《我想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不是成为一个坏人。只要不写作业我就很快乐,我不想写作业。
学习对幼小的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成年步入社会后我才悔悟,一个人的心力是不足以在生存和学习之间奔波周折的。我感到疲累,提不起任何热爱的事物,成年以后的我丧失了学习的能力。
学习不是一件能用功利来衡量的事情,它需要日积月累持之以恒,倘若抱着我一定要在某个规定的时间段内学有所成,那么消极放弃是必然的事情。对我而言,我疲惫了一天的大脑不足以支撑着我再去思考,我只想沉溺于能够短暂刺激我快乐阈值的道路……但我知道,我知道能够让我快乐的开关已经被关闭了。我的心再也不会为任何事物掀起波澜,我只能日复一日的在生存中感知索然无味。
我的心脏鲜活的跳动,但它早就不知何时开始腐烂了。
现在来谈一谈我还活着的过去吧,那些曾让我这个人感到快乐的时刻。我从不是一个受了欺负就忍气吞声的人,我是孩子王,原谅我那么自夸,有次邻居家的小孩趁我捡东西的时候向我吐口水,被我在街上追了好大一个来回狠狠地揍了一顿。
街坊邻居出来看热闹,他感觉很丢脸,被我揍得脏兮兮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件事也成了其他孩子取笑他的把柄,我的原意并不是让他感到难堪或是在大人孩子面前出丑,我只是个性如此。像那些在孩子间流行的标注着技能和攻击力的卡片人物,嗯,我只是攻击力强而已。
有次我又去掏鸟蛋,被树枝狠狠划了一道,眼角流了很多血。母亲把我送去诊所的路上一直数落我,我不讲话,最后医生来给我打针,我大叫:“我不要打屁股针。”
现在想来,是妈妈和医生串通起来吓唬我不许再爬树,他们的目的得逞了,我再也没去摸鸟蛋了。
不要以为这样我这个人就会老实,不可能的,孩子玩闹的天性是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的被扼杀。
贯穿我童年的有很多零碎事物,至今使我印象深刻的是和邻居家小孩有次玩着玩着又吵起来了。当时我们这帮孩子凑在电脑前玩数字小游戏,该轮到我玩了,但他不肯让位置给我。我火气上来转身就走,他们也没叫我。
这一点也不公平,分明轮到我了。我再也不要和他们玩了。
还有一件事使我印象深刻,我从小就不是一个习性很好的孩子。父亲忙于工作,母亲忙于家务,一方面也有她纵容我的原因。总之,我认为周围的大人们都不是出于真心说喜欢我这个孩子,他们的面孔洋溢着虚假的恶意。
有次在亲戚的饭桌上,一个长辈说我把梨吃了一半就扔掉了,以那样玩笑的口吻说出来。也许外婆私心里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在那样玩笑口吻的盯视下,她抬手直接扇了我一巴掌。她并不那么珍视我,残酷的是血缘牵连着我们这样的亲人,我丧失的自尊与那一刻涌上来的羞耻心满足了旁观者微妙的恶意。根据家庭地位的划分,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成员。一个孩子。
但这并不是使我感到印象深刻的事情,这只是一个用以对比的插曲。在那之后我依然故态复萌,有次直接把一个苹果丢进了垃圾桶,它烂掉了一点我却丢掉了整个。
晚上妈妈把我丢掉的苹果摆到了我的面前,我很惊讶。
她从垃圾桶里发现了这个苹果,找出来以后洗干净,切掉烂掉的那一点,余下的四分之三拿到我的眼前。她说这样就好了,全丢掉的话太浪费了。
从此我再也没这样做过了。
漫长的暑期,我的倔强让我缺少玩伴,我不肯在内心原谅那帮丢下我自顾自去玩游戏的孩子们,他们太可恶了,他们没有一点公平原则的想法。
从那时起我隐约窥探到自己孤独的根源,我不是一个会从众且随大流去迎合他人的人。倘若不是顺我心意的事情,我宁肯全然退却也绝不接手,我的个性发展到后来可以用极端形容。虽然有某一部分夸大其词,但从成年以后的我来看,我这个人确实孤僻古怪。
同年,住在我们这条街往东的方向,还没过桥那里,搬来了一户人家。旧的住户去哪儿了也不是我关心的事情,孩子是不会留心不感兴趣的事物,没有玩伴以后我就蹲守在家里的电视,对各个节目了如指掌。
有一天我实在感到无聊,就去旁边的小卖部买雪糕吃,坐在凳子上看人来人往,吃了一根又一根冰棍。我隐约瞅见了一个陌生的面孔站在街边的道上,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和我年龄相仿的玩伴出现了。
他也看见了我,我们互相盯视了彼此一阵。电视机的遥控终于在不断地尝试过后找到了对应的节目,同频的信号连接上了,漫长的夏日里老旧的风扇咯吱的转,有人在路边投币拨打公用电话……这些在时代的更迭中渐渐消失了,被空调,被手机,被一切新的事物替代。
倒塌,拆除,重建。
我来到那个孩子面前,一张很斯文的,一看就是乖孩子的面孔怯生生的看着我。我们都没有学习过人类礼仪上的社交,大眼瞪小眼一阵后,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梁斯。
我叫林平生。
那年我七岁。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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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平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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