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昏暗、充斥着苦涩药味的里间,仿佛失去了流动的意义,变得粘稠而缓慢。只有床边木凳上那盏豆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程未晞微弱却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声,提醒着我时光仍在流逝。
我守在她的床边,不敢合眼,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老中医进来过两次,依旧是那副冰冷探究的模样,查看了程未晞的脉象和敷药的情况,又给她灌下了一小碗气味更加辛辣刺鼻的黑色药汁。程未晞即使在昏迷中,也被那药汁苦得蹙紧眉头,无意识地抗拒吞咽,但最终还是在老中医不容置疑的手法下被迫饮尽。
每一次老中医的靠近,都让我神经紧绷,如同惊弓之鸟。他看程未晞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病人,更像是在观察一件正在发生着奇妙化学反应的珍贵器皿,充满了令人不适的专注和狂热。
但他开的药和施的针似乎确实起了作用。程未晞的脸色不再像最初那样死白,渐渐有了一丝极淡的、脆弱的气息。脖颈和眉心那诡异药膏下的皮肤,也不再那么冰凉吓人。
我就这样守着,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在心里无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将我那微不足道的体温和祈求,通过相贴的掌心传递给她。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依旧是一片沉寂的黑暗,或许已是后半夜。
掌心中,那只一直冰冷柔软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程未晞的脸。
她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轻微地颤抖了几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最初是涣散而迷茫的,映照着豆灯微弱跳动的光点,仿佛迷失在了某个遥远的梦境里,找不到焦点。
“未晞?”我小心翼翼地、用气声呼唤她的名字,生怕惊扰了她。
她的瞳孔缓慢地移动,终于,焦距一点点凝聚,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昏迷前那可怕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老中医冰冷的逼问、那些恶毒的药名、被撕开的真相、还有她自己的崩溃与反抗……
巨大的痛苦和惊恐瞬间再次淹没了她那刚刚苏醒的、脆弱的意识!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就想要蜷缩起来,想要后退,想要逃离!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受惊小兽般的呜咽。
“别怕!别怕!是我!林晚!”我急忙握紧她的手,用尽可能温柔平静的声音安抚她,另一只手极轻地抚上她的手臂,“没事了,那个老人暂时不会伤害我们……你看,我们还在……”
我的声音和触碰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她身体的颤抖稍稍平息了一些,但眼神里的惊恐和绝望并未褪去,反而变得更加深沉,像是一潭被彻底搅浑、再也无法澄清的死水。她不再试图挣扎或后退,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头顶那被烟熏得漆黑的、低矮的房梁,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草席。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那种死寂的悲伤,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痛。
我知道,那些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真相,正在她刚刚苏醒的意识里疯狂肆虐,吞噬着她最后一点赖以支撑的东西。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用指尖极轻地、一遍遍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背,传递着我无言的陪伴和支持。
过了很久很久,她的泪水似乎流干了,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一动不动。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像砂纸摩擦过枯木,带着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我的心狠狠一揪。她问的是老中医关于“锁魂散”和“赤焰芽”的诊断。
我无法欺骗她。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她的唇角极其艰难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比哭更让人难受的、充满了无尽嘲讽和痛苦的弧度。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得像一缕轻烟,“怪不得……总是忘记事情……怪不得……这里……”她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抬起来,轻轻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总是空荡荡的……又有时候……疼得像要烧起来……”
她的话语破碎而混乱,却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心脏。那些她长期以来的苍白、虚弱、记忆模糊、逆来顺受……都有了最残酷、最恶毒的解释。
长期投毒。
将她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痛苦的活死人。
甚至可能是……“炼制”成什么可怕的“药”。
任何一个念头都足以让人发疯。
“为什么……”她极轻地问,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眼泪再次无声地涌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答案。我只能俯下身,用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感受着她皮肤冰冷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声音哽咽:“不管你是谁,不管发生了什么,未晞,你就是你。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粘在一起,显得无比脆弱。
我们就这样额头相抵,呼吸交融,在昏暗的灯光和浓郁的苦药味中,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微薄的、却是唯一的温暖和力量。
窗外,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那个老中医在外间整理药材,还没有休息。这声响提醒着我们所处的危险和诡异的环境。
程未晞的身体几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沉寂的琥珀色眸子里,惊恐依旧存在,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残酷现实逼出来的清醒和……警惕。
她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声,目光警惕地瞟向门口的方向。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我们之间的交流,在巨大的危机和压迫下,进入了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状态。
她尝试着动了动身体,想要坐起来,但显然极度虚弱,连抬起手臂都异常困难。我连忙扶住她,将那个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枕头垫在她身后,让她能稍微靠坐起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就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靠在墙上,微微喘息着,额角渗出虚弱的冷汗。
我拿起旁边一个破碗里晾着的、已经凉了的温水,小心地递到她唇边。她就着我的手,极其缓慢地喝了几小口,干裂的嘴唇得到了一丝滋润。
喝完水,她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阴暗、破败、堆满各种诡异药材的屋子,最后落在我脸上。她的眼神复杂,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无法消解的痛楚,以及一丝深深的忧虑。
“……我们……不能一直在这里……”她用气声极轻地说,每一个字都带着虚弱的颤抖,“那个人……他很危险……他看我的眼神……还有……李婶”
她说的我又何尝不知?但我们现在又能去哪里?
“你的身体……”我担忧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倔强:“……死不了……就必须走……”她顿了顿,目光看向我,带着一丝恳求,“……帮我……留意他……留意有没有机会……留意……路……”
我用力点头:“我会的。你安心休息,尽快好起来。我会想办法。”
得到我的承诺,她似乎稍微安心了一些,疲惫再次袭来,她缓缓闭上眼睛,但这一次,不再是彻底绝望的死寂,而是带着一种积蓄力量的隐忍。
我守着她,看着她再次陷入昏睡,但这次的睡颜似乎多了一丝紧绷,不再全然放松。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间的声响停止了,豆灯的灯光也熄灭了。老中医似乎也去休息了。整个屋子陷入了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在这绝对的黑暗里,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我能清晰地听到程未晞平稳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令人不安的草药苦味,能感觉到黑暗中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在窥视。
我不敢睡,也不敢动,只是依旧紧紧握着程未晞的手,仿佛这是我们与这个恐怖世界之间唯一的连接。
就在我也被疲惫和黑暗折磨得意识有些模糊时,掌心中程未晞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她用那细若游丝的力气,在我的掌心,极慢地、极其艰难地,画了一个符号。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字,更像是一个简单的、歪斜的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
像一只……眼睛?
我浑身猛地一僵,瞬间清醒过来!
她在告诉我什么?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是警告?还是暗示?
我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询问,但立刻想起之前的警惕。我只能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表示我接收到了。
她似乎感知到了我的回应,手指松弛下来,不再有任何动作,呼吸依旧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
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和绝望中,我们仿佛两只被困在蛛网上的萤火虫,用着仅有的、微弱的光芒,进行着无声的、拼尽全力的交流。
那只“眼睛”,像是一个烙印,刻在了我的掌心,也刻在了我的心上。
它意味着什么?
代表着监视?代表着老中医?还是代表着……别的,更可怕的什么东西?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
(第二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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