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被关在这里,已有许久许久,久到他不知今夕何年。入目是无穷无尽的黑,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他真的到过地狱,即使地狱也没有这样黑。
人间地狱,对他有何分别?
他在等待自己的死期,然而死期迟迟未临。他不禁怀疑哪里出了错,是不是命运又要与他开什么玩笑?而黑暗像涌动的河流,一点点淹没他的心。
他困在黑狱之中,双手双脚缚着沉重枷锁。没有酷刑折磨,没有殴打奴役。每日只是有人喂他喝水吃药,再放一会血,好似他是什么药人。
偶尔他会想起玉宵,那个亲手出卖他的女人,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个他爱之入骨也恨之入骨的女人。
事已至此,他不可能无怨无悔,但他知道,那就是沈玉宵的品格。她就像长生庙里的女神像,冰冷中带一点情意,而他是她的信徒,被她放在手掌心把玩。
他能向她求什么呢?雷霆雨露,均是君恩。
他被雷鸣带走的最后一息,眼神还流连在她身上。最可笑的是,她也颇有怨怼。
她有什么可怨的?难道她没有大获全胜?
他抱着膝缩在墙角里,不发出一点声响。门外却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他眉心一跳,深海般的黑暗中浮现出一张脸。
是他昔日的同伴。与他一样,是冲锋陷阵的棋子,是冷酷无情的杀手。
“我是来灭口的。”那个女人冷冷地问候。
“望舒。”他淡淡地点头致意。
代号“望舒”的女杀手轻声问:“你杀了尊主?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
“你还是这么惜字如金啊,真的不是挟私报复吗?”望舒挑挑眉,不客气地挖苦道。
“你也别装傻了,他勾结沈家,通敌叛国,自立山头。这桩桩件件,主公都是忍不了的。我帮你把这事了结了,省了你多少力气。”青棠冷笑道。
“不错,这是主公交给我的第二个任务。只是,他为主公卖命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本想让他死得体面点,你却不给我这个机会。在他死前,我见过他,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当着我的面,他咽了气。可惜了荧惑宫中那么多大好少年,就这么随他去了。想不想知道第一个任务是什么?那就是要你亲手杀了沈玉宵。”她俯下身,想将他看得更清楚。
“有时候我觉得,比起尊主,主公更看重你。他叫我来监刑,要我亲眼看着你取了沈玉宵的狗命。他说,‘若能如此,咱们主仆一场,大可不计前嫌。’可你偏偏不领情,只肯刺出金针,诓骗我说,沈玉宵决计活不过七日。我信了你的鬼话,一转脸你就拼了命地为她求取解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我想下手也难。”望舒蹙眉,不满地抱怨,“后来,你还趁我不备,偷袭了我,害我受了内伤,至今也动不了她。我就不信了,你护她能护到死吗?”
“你留了那么多烂摊子给我,只能让你以死谢罪了。”她抚弄着莹白的手指,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刀相向。
“我知道,那是主公的意思吧。”青棠不以为意,“请便。”
“是啊,残月,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我怀念没有沈玉宵的日子,你是那么锋利的一把剑,人狠话不多,完成任务从不含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最可贵的是,你还那么有脑子,常常能杀人于无形。一人灭一城,只有你能办得到。你啊,就是出身差了点,生而为奴,自甘下贱。若你出身苍宛皇族,我一定追随你。”
“说完了吗?说完了你可以走了。拜托,我都快死了,让我静一静。”青棠倚在墙角,平静地说。
“呵,看来我不受欢迎。你是不是很想见沈玉宵?你的小情人。她吃了你的解药,受用得很,这些天在瀚州城呼风唤雨,无往不利。她倒是出尽了风头,全然不顾你在受苦。怎么样?后悔了没?你痴心错付,人家将你弃若敝屣。我早就说过,沈家人都不是好东西,偏偏你还要沦陷,怎么样,我没说错吧。那天晚上,不是我逼你动手,你连金针都不肯刺。早知道我亲自动手了。你看看,你给我们添了多大的麻烦。本来瘟疫可以轻而易举毁了整个瀚州城,现在好了,半路杀出个沈玉宵,抢了《蛊毒药典》,还真给她盘活了。你的一时心软,毁掉我们多少心血?你就静静地烂在这里吧。”
“你们这样滥杀无辜,和沈伯修那个老匹夫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还同情起敌国的老百姓了?他们真的无辜吗?从我们苍宛劫掠来的财富,平民也雨露均沾了吧。”望舒瞪大了眼睛,愤怒地说。
“看看他们的惨状,你真觉得雨露均沾了?”他转念一想,苦笑道,“也许是这样。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境况比苍宛人好太多了。”
“所以,不光是沈家人,所有太夷人都该死。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就是对沈玉宵心软。你这一心软,我们的复国大业都要功亏一篑了。”
“哦?”青棠冷笑,“我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别废话了,要动手就快。”
“我真想亲手杀了你,依我看,两年前我就不该放过你。”
“我不记得跟你有过节。”
“你不记得,我可记得。你忘了吗?你背刺我,拿我的命给你自己做身份,我差点死了!你怎么这样冷血!可是呢,到头来,你也被沈玉宵出卖了。活该,罪有应得。”
“呵……”青棠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可不是我的主意,知道吗?是你最信赖、最尊敬的主公,亲自下的命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在我欠你的份上,给你一句忠告,不要相信任何人。在主公眼里,你我不过是用完就扔的棋子。你最清楚我为他做过多少事,到头来,他还不是派你来送我一程?”
“可是……主公他是为了家国大义……而你,你背叛了我们!”望舒咬牙切齿。
“他当然是为了家国大义,你我也是为了家国大义。我不忠于任何人,我只忠于苍宛,只忠于我自己的心。”青棠不为所动。
“一派胡言!残月,我不杀你,雷鸣也不会放过你,看到你这么惨,我就安心了。”她一步步后退,苍白着脸,流下了一滴泪,“你的下场会是生不如死。雷鸣他得了一种霸王蛊,毒性之烈,远胜尊主给你种的寒毒蛊,但愿你能抗住吧。不过呢,即使抗住了,也会变成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恭喜你,彻底成为杀人傀儡了。我真的很好奇,等到大功告成,你还能不能认出沈玉宵?还是说,你会干净利落地斩下她的头颅?”
她的脸上满是病态的快意,眼中却含着凄凉的泪水。她凑近了,似是深情又似是无情:“其实主公并没有派我来杀你,是我自作主张。没准他打着另一个主意,等你彻底沦为没有感情没有自我的杀人傀儡,再把你收归己用。他对我说过,你的缺点就是不够听话。放心吧,等你被雷鸣调丨教好了,他还会要你的。尊主做不到的事,雷鸣能不能做到呢?”
青棠皱了皱眉,变成杀人的傀儡?还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他凝视着望舒的脸,曼声道:“我有一个问题。”
他的语气郑重而哀婉,望舒愣了愣,道:“你问。”
“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人看?其实在你们眼中,我一直是任务的工具,杀人的傀儡吧?”
望舒语塞。她望着他的眼睛,那深邃的瞳眸里有水光闪过。
望舒摇摇头,一步步后退。她悲凉地笑着,似有兔死狐悲之感。
青棠的笑容苍白而疲惫:“罢了,反正我做这些事,也不是为了你们。你们怎么看我,本就是无关紧要的。”
望舒伸出手指,仿佛要触碰他的脸,可终究是一片虚妄。最后,她只是像一轮幽暗的月亮隐没在黑夜里,再不见踪影。
瀚州城里则四处流传着沈明奉的消息。人人奔走相告——
“沈明奉要回来了!最近有人在蜃烟山看见了她!”
“尊主被杀和她有关吗?难不成是她为民除害?”
“一定是她!打小我就听说她是下凡的神君,专打妖魔鬼怪!这不,她一回来,瘟疫都好起来了!”
说书学生们连夜讲起了《沈明奉传奇》,茶馆酒舍里挤满了沈明奉的拥趸。
“总算是讲到沈明奉了,跟沈明奉的经历比起来,其他人的故事根本不值一听。当今江湖武林被吹得神乎其神,说什么英雄辈出,我看比不了沈明奉一根手指。”
“就是,今天的这些剑客侠士们根本不配称为英雄豪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真怀念那个神仙打架的时代,要是我活在二百年前……”
“你活在二百年前,也是个小人物!跟我们一样,只配当个观众!”
“那又怎么样?你不也一样!”
嬉笑打闹中,兰蘅倚在客栈二楼的阑干上,饮下一杯冷茶。
此时此刻,雷鸣镖局中,一个探子拜倒在雷鸣面前。
雷鸣急切地将他搀起来:“沈明奉的事可有眉目?”
“第一手的消息,老王那儿买的。”探子双手奉上,喋喋不休,“沈明奉是真的回来了。两百年了,是个人都该死透了,她居然还能回来了,不是成了仙是什么?”
雷鸣打开文书,念念有词:“沈明奉,神秘组织风袖楼的开山祖师,人称风袖老祖、昭云居士,武功盖世,智勇无双。传闻她曾腾云驾雾,游于秋水之上,悟出秋水剑法,为天下剑法之集大成者,朴实无华,变化万千。曾铸赤霄龙吟剑赠予真定帝,后该剑被供奉于宗庙,后人称天子剑。昭华沈氏族谱第二十九代家主,当朝镇国公沈伯修即为其后人……”
“什么!”雷鸣越看越不淡定,“怎么又来了个姓沈的!还是那沈玉宵的老祖宗!”
探子还奉上了沈明奉的画像:“您看,听说她常佩罗刹刀,善使秋水剑法,有驭火之术……”
“驭火之术?”雷鸣一个头两个大,“难不成真成仙了?这个节骨眼,她怎么就重出江湖了?”
一看画像,他更是两眼一黑——那沈明奉的画像,竟与沈玉宵有七分相似。只能说,不愧是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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