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景珠之死(一)

景珠躲在阴暗狭窄的小房间里,将纸格窗拉开一条小缝。那窗子常年是漏风的,夏天闷湿,冬日刺骨。

咚,咚,是棍子敲裂骨头的声音。啪,啪,是板子打碎血肉的动静。

她的唇角溢出血腥味。心是一座屠宰场,教坊司的庭院也是一样。

有个宫妓怀孕了,发现的时候已经五个月了。月份大了,喝药也下不来,只能用这种最原始最残忍的方式。

据说那个宫妓存了非分之想,跟某个皇亲国戚睡了一夜,把避子汤倒了,就为了怀上天潢贵胄的种,借此逃出生天。

耳边是黄嬷嬷尖锐的叫骂声:“贱货!贱货!叫你痴心妄想!你这低贱的肚子哪配孕育尊贵的种!”

她边打边骂,满脸横肉一抖一抖地晃动,活像宰杀活猪的屠夫。

景珠心惊肉跳地想:是了,她们都是案板上的肉,随时等着被剁成碎肉,被做成各种菜式,以博贵人们一笑。

起初那被责打的宫妓还能发出哀哭声:“嬷嬷,嬷嬷,不要打了,奴婢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慢慢的就只有微弱的呻丨吟:“我错了……错了……”

满庭腥膻的血腥气。地上的人静静的,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没人敢求情,黄嬷嬷对她们是毫不怜惜的。

那个老女人舔了舔干燥翘皮的嘴唇,意犹未尽地停了手,道:“好贱婢,这次可算是流干净了。”

当然干净了,血都要流尽了。

在教坊司,怀孕意味着死亡。她们日复一日地接客,日复一日地饮下避子汤,不敢怠慢。

黄嬷嬷用一根粗大的红绳捆住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将她挂在庭中的梨花树上。

浓稠的鲜血顺着她的小腿流下来,淌在石板路上的沟壑里。

黄嬷嬷满意地说:“挂在这里流上一夜,坏血就能排干净了。”

她把怀孕女子流出来的血视为不洁,是在骂那位贵人不洁吗?景珠在心中冷笑,那确实是坏血。

惴惴不安睡了一夜,晨起梳妆时,树上的女子已经不见了,问起才知,夜半三更就断气了。

草席一卷,拖到宫外乱葬岗去了。

思及浣衣局翘首以盼的母亲,她也不是不能坚持。

景珠想:二皇子虽然只把她当玩物,可若想办法挽留住他,日子也会好过些。她不敢指望脱了贱籍,只望二皇子能给母亲一个颐养天年之所。

她是秋天来的,没见过宫内的春天,而她人生的春天,也早早被葬送了。

自从入了教坊司,她便再没见过母亲,许是近乡情怯,许是羞面无颜,她是不想见母亲的。

景珠不是会撒谎的孩子,她怕瞒不住。

可是有一日,母亲却跑来见她。

也不知那日谭夫人受了什么刺激,拖着一把支离病骨也要跑出来。教坊司是表面光鲜的贱役,欢天喜地地往金阙华宫里去,一门心思地在脂粉堆里逞英雄,又不是六宫妃嫔,还要争个高低贵贱。

景珠常蒙贵人召幸,居然也能被人嫉妒白眼。景珠颇为无奈,只作不见。

而暴室是浣衣之所,非召不得出。像谭夫人这样的老人,是不被允许出门的。

那日景珠在琼花台舞蹈,难得温煦的好风吹得她飘飘欲仙,她便也舞得畅快。

甫一下台便被一个纨绔拉入怀里,猥琐至极。她厌恶至极,却只能强颜欢笑。

身体被人圈住,她动弹不得,另一个也上了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摸得她汗毛卓竖。

景珠强忍着恶心,皱着眉饮下一杯又一杯。

实在喝不下了,便被握住下巴,强灌进去。

脸上满是酒水,她蒙蒙昧昧地睁开眼,嘴角浮起痛楚的媚笑:“公子饶命,奴婢实在喝不下了……”

白驹过隙,在这瞬间她倏忽想起过往种种,正如此刻,一道雪亮如刀光的眼神射了过来。

待看清此人,她浑身一震,心沉到了谷底。

是母亲。母亲正在台下看着她,是仰望的视角,却是沉痛的眼神。

沉痛到最后,竟化作悲凉的恨。

那一天,她如同行尸走肉般被摆布,喝了个烂醉如泥。回到教坊后,吐了整整一夜,心肝肠肺都要吐出来了。

第二日,她不顾一切去暴室见了母亲,攒下来的一点银钱都落入了暴室管事的口袋。

母亲在一间还算温暖明亮的屋子里,病得起不来身。景珠胆战心惊地走进去,满含热泪,跪在床前,祈求母亲的原谅。

她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却要求得原谅。

母亲撑起身子,死死地瞪着她,双眼浑浊如鱼目。

良久良久,只听清脆的一声响,母亲用尽全身力气扇了她一巴掌。

她哭倒在地,任由母亲的拐杖雨点般落在身上。

她哭到几乎断气,母亲才停下来,用嫌恶的眼神看着她,冷冷地说:“去死。谭景珠,辱没门风,你该去死。”

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去死”。

景珠失魂落魄地走出暴室,如今她孑然一身,成为了一个无父无母之人。

天街细雨点点滴滴,像是母亲温柔的手,一下一下拂在身上。

母亲,曾经的母亲。

她正发着呆,愣愣看着水滴陷落成坑,那水洼中的女人的脸,憔悴得不成人形。

有人拉她在墙边匆忙跪下,按着她的头磕在冰冷的地上。浩浩荡荡一群人,一双双靴子后跟着一双双舞鞋。匍匐窥人,她认出了那五爪九龙的纹样,除了圣上,普天之下就只有太子能用。

束缚她的无情铁手松开去,她摆脱桎梏,不由得微微抬起头,仰望当朝太子的天颜。

只一眼,她便怔住,原以为二皇子容貌俊美已极,未曾想太子殿下竟也毫不逊色,料想二圣是怎样的人中龙凤,生出的孩子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而这天神般的尊贵太子竟怀抱一位美人,堂而皇之地走在永巷天街上。

他怀中那位美人,正是来自民间的青楼女子,芙蓉。

刚进宫,她们这些宫中豢养的教坊女子还曾看低过民间舞姬,虽是一样的沦落红尘,可伺候的人是有高低贵贱之别的。

这一幕多么讽刺可笑,她伺候的是皇亲国戚,可那又怎么样?她跪着,芙蓉被太子抱着。

太子怜爱芙蓉,不舍得她多走一步路。

而她谭景珠为了二皇子挖空心思,最终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还被情郎始乱终弃。

是啊,都是她愿意的,自己选的路,有什么可抱怨的。

就连芙蓉的小姐妹们都与有荣焉,一个个昂首阔步地跟在太子的仪仗后面。

景珠出神望着,一刹那,竟叫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下巴尖尖的瓜子脸,双眼局促地闪烁着,尖酸刻薄的薄嘴唇紧紧抿住,一张没有福气的脸。是她昔日的丫鬟,七宝。

七宝是家生的奴婢,比自己小个两岁,父亲原想让七宝做自己的贴身丫鬟,母亲见了却十分不喜,加之七宝生性不驯,母亲一怒之下将她赶到下房做粗使丫头。

其实两人不过几面之缘,不知怎的,景珠却对七宝这张脸印象深刻。

或许,那单薄的面相,有一点像自己吗?

阔别重逢,原来七宝与自己一样被官卖为妓了。

半年之前还是主仆的二人,此时一个跪着一个站着。

只是,她谭景珠变成那个跪着的人了。她苦笑,世事无常。

缓缓垂下眼帘,景珠不想让七宝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然而七宝看了过来,眼中充满嘲讽和厌憎。

四目相对一瞬间,她那颗支离破碎的心仿佛裂开了,渗透出苦涩的汁液。

因在皇宫大内,七宝也不敢造次,一双促狭的眼睛盯了她好一会,直到走过她身边,再也无法对视。

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七宝品尝到“人上人”的虚荣。

七宝食髓知味,有什么比“主奴逆转”更让自己快慰的呢。

景珠心力交瘁地回到教坊司的院子,刚回来就挨了黄嬷嬷一记巴掌,打得不重,却红了一大片。

清脆响亮,如一记鞭子抽在脸上,颇为羞辱。

“死丫头跑哪儿去了,还不快去梳妆?”黄嬷嬷恶狠狠地咆哮,“敢让贵人等,仔细我剥了你的皮。”

不知是哪个贵人?景珠麻木地换上薄如蝉翼的舞裙,心想:随便是谁吧。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自嘲地笑,脸被打红了,倒省了胭脂。

那夜却出了大事。景珠本想讨好二皇子,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却被情郎转手送人,笑着看他们翻云覆雨,以此作乐。

她那该死的自尊心还未死绝,拼了一条命也要跑出去,幸得沈三小姐收留了一夜。

难得的酣梦。睁开眼却毛骨悚然地想到,教坊司是不许彻夜未归的。

那场刑罚差点要了她的命,而那个人在初雪里翩翩而来,救下了她。

其实死了倒也干净。活不下去,就只能去死。她没有自尽的勇气,被人打死也很好。

二皇子似乎余情未了,她却认清了他的薄情寡义。虽然早知他视自己为玩物,可在那夜之前,内心仍存有一丝温存的幻想。

她也算千帆过尽了。

她伤得很重,因推拒贵人被认为品行不端,又因腿脚不便不能起舞,沦为教坊司一件未死的废品。

这情状殊为罕见,因为教坊司的女人在成为废品前就被处死了。她算一个例外,若不是二皇子“英雄救美”,她的尸身已然在乱葬岗发烂发臭了。

噩梦还没有完,她的故人一个个粉墨登场,不把她折磨死誓不罢休。

人生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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