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景珠之死(二)

某日景珠洗完衣服,一身酸痛地回到房间,却见妆台前坐了一个人,看背影甚为眼熟。

是七宝。她心擂如鼓,不知如何应对。

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七宝转过脸,小人得志道:“景珠,你回来了啊。还不快过来,帮我梳妆。”

她竟像个小姐似的使唤自己。景珠心中闪过一丝愠怒。

你算什么?景珠想要大声诘问,却发现自己没有立场这么说,因为七宝也可以问她“你算什么”。

她们两个如今是平等的,都“不算什么”。

七宝见她不动,竟模仿她走路的样子,一步步姗姗走来,待走近了,骤然发狠,甩手一个巴掌,把她打得头晕目眩。

景珠吐出一口鲜血,捂着脸怒道:“你怎么打人?你不能这么打我!”

“不能?为什么不能?你现在算什么东西!”七宝捏住她的下巴,“看看你自己,连个婊丨子都做不成了!黄嬷嬷早说了,你现在是教坊司最卑贱的奴婢,人人都可使唤,人人都可管教!教坊司不养闲人,接不了客,你就得伺候姑娘们!”

闻言,景珠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一丝怒火也荡然无存了。

七宝说得没错,黄嬷嬷是这么说过。

认清了现实,景珠默然地垂手站在一边。

七宝厉声道:“跪下!叫小姐!”

景珠咬着牙,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七宝志得意满地勾勾手指:“叫小姐啊。”

姿态犹如逗狗。

景珠张口唤了声:“小姐。”

七宝抚掌大笑:“好啊,谭景珠,如今也轮到我做你的主子了。还愣着干嘛,过来与我梳妆。”

景珠便要起身,七宝“啧”了一声,道:“我准你起身了吗?给我爬过来。”

滚烫的热泪潸然而下,景珠强忍着剧痛,磨蹭着膝行过去。

总算是来到妆镜前,七宝剔了剔指甲上的倒刺,装模作样道:“知道你家小姐叫什么吗?”

景珠木然道:“七宝。”

七宝气急败坏打了她两巴掌,道:“没规矩!主子面前要自称奴婢!还有,我叫宝珠!要叫宝珠小姐!可记住了?”

景珠点头:“奴婢知道了,宝珠小姐。”

此后宝珠得了空便常来磋磨她,把她当作家生的奴婢来使唤。

景珠想:以前宝珠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吗?也不怪她来气,我也算是现世报了。只是,她这汹涌的恨意是不是有点过了?知道她恨,至于恨成这样吗?到底为什么?

景珠自认从不苛待下人,虽然使唤他们,可也是平心静气的,绝无刻意折辱。

景珠便在这苦海中浮浮沉沉,直到被二皇子召进清平殿。

清平殿的生活平淡且安稳,顾君瑜的嘴巴虽然不积德,待她却格外“开恩”。景珠就住在正殿耳房内,日日与顾君瑜耳鬓厮磨。无人敢为难她,清平殿宫人们都知道这位姑娘有多得宠,人人都把她当成“小主”。

锦衣玉食,岁月静好。不爱顾君瑜了,反倒得到他的优待。有时午夜梦回,想起半生种种,只觉虚幻而荒芜。

一向伪装洁身自好的顾君瑜,竟为她破了戒,这何尝不算一种报复。

虽不知顾君瑜的兴头还能持续多久,但有一日是一日,趁他在兴头上,她要向他提条件,要他把母亲安顿好。

其实她提过很多次,顾君瑜每每吻着她的脸,意乱情迷地说:“当然安顿好了,其实谭夫人一直过得不差。凤台令也遣人照顾她。她有单独的房间,还不用干活。只是接出宫去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她鼓励他:“你是二皇子,有什么不可以的。就连我,你也接出来了。”

“你有所不知。”顾君瑜的眼睛半睁半闭,“母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她不许皇子与宫人有染,发现必有重罚。”

景珠欺身下去,长发在他的胸膛上蜿蜒如蛇。

她的手指打着圈,温言软语道:“你是她最宠爱的儿子,她不舍得罚你。”

顾君瑜笑了:“不是罚我,是罚你。她那天召我去,说你是勾引皇子的狐媚子,要把你赐死。我说我只是把你带在身边,时刻监视。”

那天顾君瑜是喝多了,半梦半醒间,他说漏了嘴。

“监视?什么监视?”景珠狐疑道。

顾君瑜不肯再说,只是翻过身去,呼吸有些紊乱。

景珠也不吱声,两个人一起装睡。

可怕的寂静,浓稠的夜色。

景珠常常出入书房,为顾君瑜研磨。她心细如发,又精通文史诗词,与顾君瑜谈天说地,琴瑟和鸣。

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如此鱼水之欢,顾君瑜却提防她,不许她一个人待在书房。每每外出,总要赶她出去,还把书房锁起来,派人把守。

书房里一定有个秘密,是她想要的答案。

冬雷震震,一个凄风苦雨的夜。

景珠窝在顾君瑜金帐玉钩的黑漆螺钿架子床上,就着明煌煌的烛火,看一卷花间词。

她的唇角,不自觉浮现一个温柔的笑。

恍恍惚惚间,她觉得自己是爱顾君瑜的,那种爱不似过往那般心急火燎,而是一种放任自流的悠闲自得。

她想,这样很好,终究是修成正果了。只不知顾君瑜何时变心?变心便变心,来去都由他。

耳房只是掩人耳目的住所,她真正的栖身之所是这里。

等至中夜,仍不见顾君瑜归来的身影,她心中隐隐约约浮上一点阴翳。

“顾君瑜,顾君瑜……”她焦急地默念他的名字。

她赤着脚下床,在殿内四处走动。地板极暖,光脚也不觉得冷。书房连通寝室,穿过一个内室回廊就到了。

临近书房,有争辩的人声传来,似是顾君瑜和他的谋士们。

“二殿下,您糊涂啊!景珠是什么人,您留她在身边,日日缠绵于床笫之间,不怕她包藏祸心,夜半捅你一刀吗?”

“她不会的,清平殿是我的地方,不容她私藏刀刃。”是顾君瑜的声音。

此刻听来,低沉而优雅。

“您害死了她的父亲!那封密奏……”

“好了,不要说了,此事往后不必再提,你们也当不知道。”顾君瑜警告道。

“此女万万不可留!”是双膝跪地的声音,咚的一声。

顾君瑜大惊:“先生请起。我何尝不知您一片苦心,我与她也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我之所以留她一命,也是看她对我痴心一片的份上。更何况,沈家虎视眈眈,朝野上下那么多眼睛盯着,再过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我就送她上路。”

“殿下英明。若您志在天下,绝不可耽于女色。”

“我自是分得清轻重缓急。”顾君瑜坚定道,“任何人成了绊脚石就只有粉身碎骨的命,谭氏女若有一点不轨之心,我必不姑息。”

景珠的心蓦地一跳,他叫她谭氏女,甚至耻于提及她的名字。

他就是这么绝情,从来说到做到。她相信,一直相信。

连日来的恩爱也许不是假的,可都抵不过他的野心。在他的宏图霸业面前,她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震惊之下,耳边仍回响那一句“您害死了她的父亲”。原来是你,顾君瑜,原来是你。

待顾君瑜回来,只见景珠在床上,背对他睡着,他上前抱住她光洁如玉的背,用力地吻她的肩膀。

她假装睡得很熟,顾君瑜却不肯禁欲,两人颠鸾倒凤到了半夜,她始终闭着眼睛。

她不知自己的眼神会是怎样的,也不想看见那张脸。

只消一眼,她就会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顾君瑜不疑有它,只拥着她沉沉睡去。她爬起来,来到香案前,在一个精巧的青漆珐琅匣子里摸出了书房的钥匙。

她知道是哪一把钥匙,也知道钥匙在哪,她当然知道。只是爱情蒙蔽了双眼,把她变成瞎子、傻子,心甘情愿被愚弄。

景珠蹑手蹑脚走出去,微风吹拂进来,这一刻竟有寒意爬上脊梁骨。

她溜进了书房,摸索着每一个角落,直到发现那封密奏。

最后一次,她想与母亲道别。如今她是清平殿的红人,暴室的管事一改往日的傲慢,对她点头哈腰,殷勤恭敬地将她迎进门。

她细声问:“我的母亲……她还好吗?”

管事面有难色地擦了擦汗,只是苦笑着不答。

她心中不安狂乱地爆发出来,在管事开口之前,她就知道了答案。

她早有预感。

双手如鹰爪般钳住了管事的肩膀:“说啊!说啊!”

惊怒之下,她扇了管事好几个巴掌,直到被人拉开,推倒在地。

管事捂着脸道:“哎呀你发什么疯!你娘早死了,现在才来关心!我看你也是假孝顺!”

她惨白着脸,喃喃道:“我娘她……埋在哪里了?”

“还能是哪儿?暴室的罪奴殁了,只能一卷草席扔乱葬岗了!”

她心知肚明,不过多此一问罢了。

头痛欲裂,她跌跌撞撞走了出去,五脏六腑搅动着,她再也支撑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当夜她就病了,早早在耳房睡下。夜很沉,顾君瑜一夜未归。

翌日依旧犯恶心,身子虚透了,癸水迟迟未至。如此一月有余,她意识到一件事:她怀孕了。

她掩着肚子,满腹心事地想:不知是几个月的身子。

她不敢告诉顾君瑜,没有一丝迟疑,她已经想到了顾君瑜的反应——他会不动声色端来一碗黑沉沉的藏红花,用花言巧语哄她喝下去。

未婚生子,他怕是要彻底失了圣人的欢心。

另一则,她并不想声张此事,教坊司教会她太多。那个怀孕的宫妓是如何被生生打死的,犹在眼前,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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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容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