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因为对顾君瑜的心情太过复杂,爱与恨都不足以诠释这种感觉。
这个酸涩的苦果就让她亲手摘下,一个人默默吃掉吧。
她只是害怕,因为堕胎是那么恐怖的事,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
忽尔惜命起来,因为还有一件事没有做,那就是复仇。
恨比爱更浓烈,且越烧越旺。
如今她出不了宫,也祭拜不了母亲,只能在悄无声息的夜,来到暴室后的假山石,寻一个角落偷偷烧纸。
灰烬打着旋儿上了天。她双手合十,虔诚道:“母亲,虽然你以我为耻,但我仍是谭家的女儿。父亲的仇我一定会报,您安心去吧。下一世,不要再做母女了。”
一滴清泪缓缓落下,她低头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道:“我有身孕了。这孩子的身上流着爱人与仇人的血。是顾君瑜的种。”
她癫狂地轻笑:“如果我把这孩子生下来,顾君瑜穷其一生都无法抹去这个污点。我杀不了他,却可以让他在二圣面前颜面尽失。”
她笑出了眼泪:“我一定要生下来。哪怕我死,也要拉顾君瑜陪葬。是我自甘堕落,如今我生做不了他的人,死也要做他的恶鬼厉鬼,永世盘桓在他的噩梦里,搅得他永无宁日。”
“母亲,原谅我吧,我已尽我所能。”
“密奏……还有那封密奏,母亲你知不知道,父亲竟然是顾君瑜害死的。该死……我真该死啊。可笑我命如草芥,就连复仇都只能假手他人……”
谭景珠这边厢荒腔走板唱着哭坟,身后冷不丁冒出个人来,像只埋伏许久的狸猫。
“景珠。”有个阴森森的女声说,“我是你妹妹呀。”
景珠吓得差点魂飞魄散,猛一回头,见一个斜长身影笼在夜色里,面若金纸,笑容诡异,像个纸扎人。
是宝珠。不对,是七宝。
景珠心下一片坦然,扶着墙站起来,定定看住她:“七宝,你想干什么?”
七宝大怒:“你该叫我宝珠小姐。”
景珠冷笑:“凭你也配跟我一个字辈。”
七宝不怒反笑:“好啊,我看你这贱皮子是要紧一紧,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不是?”
她伸出尖锐的指甲,一下下戳着景珠的额头,道:“爬了二殿下的床,就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一个没名没分的暖床丫头罢了。你看二殿下敢在圣人面前承认你一个字?比不了咱们芙蓉姐姐,太子殿下一开口就是要封奉仪,只是芙蓉姐姐不愿。”
七宝叉起腰,越说越起劲:“我可是知道了你的秘密,你怀孕了。”
她得意洋洋地笑:“宫妓怀孕的下场,你可比我更清楚。”
看着景珠惊恐的眼神,七宝满意地点点头:“好了,本小姐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跪下,学狗叫。”
景珠却不打算屈服,道:“怎么?你打算出去嚷嚷吗?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七宝狞笑道:“看你痛苦,我就高兴。”
“为什么?”景珠冷静地一挑眉,“其实你很羡慕我吧,一直在模仿我的言行举止,费尽心机改了一个和我类似的名字,你是想做我的主人,还是想做谭家的小姐?”
“你!”七宝愤恨地扑过来,掐住景珠的脖子,按她在墙上,恶狠狠道,“你知道了啊!我本来就是父亲的女儿!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老爷醉了酒,在书房里临幸了一个丫鬟,那就是我的母亲!这个老匹夫却不愿认账,还不让人给母亲接生,害得她活活痛死!”
什么?景珠呼吸困难,神志不清地想,父亲还有这一段?
昨日种种浮现,倒也不是无迹可寻。
那个不被承认的女儿,那个被母亲苛待的女孩。
难怪七宝这么执着于这个“珠”字。
景珠拼命挣脱她的桎梏,扇了她一巴掌:“你冷静一点!是谁对你说这些的?我才不会相信这彻头彻尾的谎言!”
“是不是谎言去问你娘!”七宝的眼睛暴突出来,她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子,“但凡你问一问府里的老人,就会明白我没有撒谎。”
景珠推开她,在墙边坐下,虚弱道:“你不要激动,我相信你。”
如此言之凿凿,想必是真的。而且,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冒认的必要了。
景珠苦笑道:“你我现下是一般的奴才,你还有什么不平吗?你爱叫什么叫什么,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七宝却不饶她:“没那么容易,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要不然这些年我受的苦又算什么。”
景珠本想安慰她两句,然而发现一个好词儿也说不出。
七宝的嘴巴像利刃,她怨毒道:“你知道吗?是我告诉你娘,你没入教坊司为妓。也是我,带着垂垂老矣的她,一步步走向琼花台,亲眼看看她冰清玉洁的女儿是怎样零落成泥的。景珠,可不止你一个人心里有恨,可不止你有娘,我也有,我也会报复。”
景珠并没有多么惊讶,也没有多么愤怒。她的母亲迟早会死,与其这样生不如死、苟延残喘,倒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至于怎么死的,并不重要。说起来,七宝说得在情在理,连她自己都要拍案叫绝。
景珠久久凝望着七宝,看着这个可能是世上最后一个近在咫尺的亲人,温柔道:“你和我,都没有明天。”
景珠的眼神深情得能掐出水来,七宝被这眼神震住,竟不能动弹。
景珠的双手环上七宝的脖子,却没有收紧。她的声音有如梦呓:“我给你指一条解脱之道。明晚酉时来蒹葭殿,我把二殿下送给你。”
七宝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会这么好心?”
景珠微笑道:“我们是姐妹,自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知道我常与二殿下私会于蒹葭殿,你该相信我的。”
景珠回到了清平殿,脚步漂浮如鬼步。
然而她清醒得可怕,从未如此清醒过。她仿佛超脱了凡尘俗世,超脱了爱恨情仇,要彻底地了断和解脱。
顾君瑜在花窗下等了她一夜,见玉色珍珠绡纱屏风上若隐若现浮出一个瘦削的剪影,便知是她回来。
顾君瑜连忙站起来,一把抱住她,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在她耳边呢喃道:“孤从未试过等一个女人,还是等这么久。”
可惜景珠的心坚如磐石,已不能被情话打动。她默默地想:你等沈二小姐的时日可比这长多了。
“你去哪儿了?阖宫上下一阵好找。”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书案上,信口道:“怎么今日不来红袖添香了?”
景珠疲倦地合上了眼:“我累了。”
“累?”顾君瑜颇感意外,“你从不喊累的一个人,怎么今儿倦成这样?”
景珠反抱住他,道:“顾君瑜,你真的爱过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问,也是最后一次。她明明知道答案,却忍不住骗自己。她知道顾君瑜一定会骗她,可还是想亲口听他说一次。
顾君瑜笑了笑:“当然爱,不爱的话如何交颈而眠呢。”
骗人,和你交颈而眠的女人那么多,你个个都爱吗?那你的爱也太不值钱了。景珠在心中冷眼旁观,她已经无法再沉沦。
只是依旧留恋他的体温。她伏在他膝头,任他用手指当梳子,一绺一绺拨弄她的头发。
她静静地说:“我给你跳支舞吧,你似乎没见过我跳舞。”
顾君瑜笑道:“怎么会呢,我见过的,在……”他刚想说在大大小小的宫宴上,又怕景珠吃心,忙刹住了话头。
他扶她起来,十指相扣的手慢慢松开,似是缠绵悱恻至极。
她杂乱无章地跳起一支舞,一口气转十几个圈,停不下来。间或看顾君瑜一眼,双目掩饰不住凛冽杀气。景珠想,自己手中应该有一把剑,就这么打着旋舞到他怀里,伺机砍下他的头,然后自尽。
殿中无剑,她自己跳着也觉得好笑,不知演的哪一出?是霸王别姬吗?依稀记得那幕戏,两人双双自刎,是个好结局。
顾君瑜,我真想跟你一起死了。可惜你这么春风得意,还远没到乌江饮恨这一步哩。
有生之年,恐怕等不到这一天了。
顾君瑜在旖旎的灯火中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姿色动人。景珠想,若不是贪恋这副好皮囊,怎会行至绝处?
如玉的公子的摇曳烛火中,凝望着她扭动的腰肢,一杯杯喝着酒。
他的心绪也很不佳。景珠气定神闲地想:顾君瑜,你发现了吗?你的密奏不见了。
一曲舞毕,两人皆是双目猩红,那眼中不知是濡湿的泪还是滔滔的恨,抑或兼而有之。
顾君瑜亲自为她倒一杯酒:“来,我敬你。”
景珠似笑非笑地向他走来,却不忙去接。她心静如水地坐下来,缓缓伸出手指,捏住了那小巧的青花瓷酒杯。
一饮而尽。
她的手指掠过他的手,察觉到他的颤抖。
她想:顾君瑜,你也会害怕吗?比起你的宠爱,我更享受你的恐惧。
一刹那,那细微的恐惧湮灭了,取而代之的是玩世不恭的笑容。顾君瑜微笑道:“不怕我下毒吗?”
她从容道:“不惧为君饮毒酒。”
她目光如炬,雪亮亮,明晃晃,没有笑意,也没有冷意。
顾君瑜心中一震,低下头来,良久道:“不是这一杯。”
“什么?”
“没什么。”他嗫嚅道,“好了,早些安置吧。”
他如寻常那般揽着她的腰入梦,滚烫的胸膛贴着她冰冷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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