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宵桀桀笑了两声:“隐年,说来也怪,最希望我死的人应该是你吧。瞧瞧你们一个个嘴严的,你跟青棠瞒着我的勾当有多少?枉我一世英明,却也察觉不出。好,你们两个反目了,当年的事却也瞒得密不透风的。我既蒙在鼓里,就难免剑走偏锋,往歪处去想。你们所密谋的,不会是些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事吧?”
隐年大震:“闭嘴!”
“不要怕。”玉宵不知从哪儿拾来一把鹅毛扇,兀自扇着风,“这里不是长安。天高皇帝远,即便谁要做土皇帝,也是无伤大雅的。”
“够了玉宵,不要再说了。”隐年压低声音恳求道,“总有一天,你都会知道的。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着想。”
“看来我猜的十之**了。”玉宵不肯领情,依旧咄咄逼人,“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国公府的嫡出二公子,陛下亲封的忠武将军,整日蝇营狗苟的,也不知道在急什么。我是闹不明白,你心里到底是君,还是父?”
隐年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反唇相讥道:“不管我心里是君还是父,总归你三小姐心里是无君无父的。沈玉宵,不管你怎么辱骂我,我总是你二哥。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再忤逆不孝,也越不过君和父。”
说到这里,他的面上竟闪过几分悲戚:“我和你,我们两个都越不过君和父。一个君,一个父,每个字都像大山一样,把我们这些臣子儿女压得喘不过气。沈玉宵,我真羡慕你,起码在出嫁之前,你还能有这么一段自由自在的时光,这是我们兄弟姐妹谁都没有的际遇。你以为我真的喜欢在战场上厮杀吗?十三岁时我就随父出征,迄今已有十年。他总把我派到最危险的战线去,让我扛旗、让我先登……我不像是他的儿子,倒像是他的仇人。亏得我命大,这才苟活至今。你道我的忠武将军是怎么得来的?虎门关大捷,是我带着先登营的弟兄们,冒着火油箭雨,踩着登云梯,一步步爬到城楼上,这才以少胜多,攻陷城楼的。整个先登营八百号兄弟,只活了我一个!而他呢,就坐在营帐之中,对着舆图指点江山。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他也只是淡淡地扫我一眼,一句关心夸赞的话也无。还是他的副将黄伯伯替我美言,这才记了一功。”
“是吗?”沈玉宵好整以暇地扇着风,“我真不懂了,你做这些事,再苦再累,也是为自己挣了功名。你要是可怜,那些死去的将士不是更可怜?你自己也说,我们没资格抱怨,这个世道,吃不上饭的还大有人在,轮不到我们伤春悲秋。”
隐年露出自嘲的笑:“沈玉宵,跟你说话真是费劲,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刻薄的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体己话?简直是自取其辱。”
“是吗?”玉宵绷不住笑了,“我应该比父亲大人温柔体贴一些吧。”
“你!”隐年瞪了她一眼,好像在说“算你狠”。他这一晚上被玉宵气得七荤八素,却无处发泄,实在憋屈得很。
只是他这个妹妹,虽然娇纵任性、刻薄寡情,却实在慧眼如炬、心思缜密,他既打不得也骂不得,就只能放下脸面和身段去哄。
只不过,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沈玉宵是软硬不吃的,那么也只能探一探她的口风,姑且套出些话来。
“玉宵,如今你的当务之急是养病。”他平心静气道,“此番我对你是没有坏心的。你看,你说什么是什么,我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从此我们兄妹一条心,好不好?”
“一条心?”玉宵冷笑,“我可不敢跟你一条心。你胳膊肘往外拐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说赌坊那事,你竟为那雷鸣求情,不知道他意欲欺辱你的妹妹吗?隐年,你敢不敢发个毒誓,说你不知道他要大摆鸿门宴?”
隐年语塞,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这不是没事吗?还差点闹出人命来!玉宵,你可不要太招摇了,这雷鸣镖局不是好惹的。你刚说土皇帝,他就是瀚州城的土皇帝!如今吴家式微,尊主身死,这瀚州城还不是他说了算?今夜在赌坊,实是险象环生。也亏得他轻敌,在座的宾客都是当地豪族二世祖,个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酒囊饭袋,这才被你震住了。若是到了他的老巢,四处是他的亲兵护卫,全副武装、身手不凡,不逊于皇宫大内。玉宵,我会与他交涉,让他不要记恨你。”
谁知玉宵不以为意地一笑:“你让他尽管放马过来,我可不怕。隐年,你好歹是个英雄豪杰,怎么当了官,反倒瞻前顾后了。”
隐年苦笑:“你总算说一句人话。有句俗话你知我知,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可你知道吗?这世上没有入不错的行,没有嫁不错的郎。你抱着一腔热血而去,最后被现实浇了个狗屎淋头。任你什么英雄好汉,只要听到‘陛下有旨’这四个字,便是狗屎你也得吃了。这男人做官就跟女人嫁人一样,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冷暖自知。”
玉宵抚掌大笑:“为你此言,当浮一大白!”
她边说边笑:“隐年啊隐年,我看你不如回战场去!好过在长安受这番鸟气!在官场浸淫久了,是腰也弯了,骨头也酥了,人也乏了,心也懒了,到时候再想重振雄风,可就难了!”
隐年指着她的鼻子大笑:“你别笑我,这铡头的刀马上就要落到你头上,等金珏做了太子妃,圣上和父亲就要紧锣密鼓地为你和常羲择一门好婚事了!”
这番话戳中了玉宵的心事,她不禁长吁短叹:“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之前我总听见一种风声,说的是顾沈联姻,可巧这男男女女的,倒也对得上。唉!当年我是顾君琪也不愿嫁的,如今物是人非,前途茫茫,当真是山穷水尽了。”此刻她方知隐年口中“君与父”这几个字的分量,当真压得她喘不过气。
隐年为她斟一杯茶暖手:“这段风声,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如今三皇子仙逝,你的婚事更是扑朔迷离了。”
玉宵曼声道:“有没有可能,我可以一生不嫁?我可不可以在江湖里漂泊……一样的身若浮萍,命不由己,我宁可和自己的影子作伴。”
隐年笑一笑:“那要父亲允你才是!”
“允我?他怎么会允我?”玉宵露出茫然无力的笑容,“他对我们这些儿女都是表面疼爱,只有我们温顺乖巧,他才会赏赐些许垂爱。若是违逆了他的心意,他自有雷霆手段,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若想得他一点好,必得十倍百倍地回报才行……”
说到这里,她忽尔灵光一现,目光炯炯地望向隐年:“二哥,招安雷鸣是圣上的旨意,那父亲呢?他的心意是什么?你说君与父逼迫你,莫非他二人的心意背道而驰?”
这话把隐年问得骇然不止,他故作镇定地喝一口茶,心想:我这妹妹,当真是七窍玲珑、滴水不漏。我要套她的话,反被她将了一军。
却也急中生智,道:“三妹妹,你可不要会错了意。父亲再怎样功高震主,也是圣上的臣子,怎么会有二心呢?君上是什么旨意,我们做臣子的,照办就是了。若此事办成,我定向圣上进言,请他老人家指一门让你顺心如意的好婚事。有陛下金口玉言,父亲也不好说什么的。”
隐年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着意去观玉宵的神色,只见玉宵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顾盼生光,显是已有计较。
隐年这么一看,却也没瞧出什么。他只道玉宵有了主意,却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多半不是好主意。
谁知玉宵明朗一笑:“二哥说的是,那么陛下的旨意除了招安雷鸣,对瘟疫可有指示?”
“自是平息瘟疫之乱为上。”隐年稍稍心安,正色道,“陛下他对民生甚为挂心。吴氏无能,放任瘟疫,封锁城门,只出不进,幸亏有雷鸣镖局,才使瀚州城不致生乱。这也是陛下决意铲除吴氏的原因。”
“甚为挂心?”玉宵玩味一笑,“那他又做了什么?除了吩咐你在瀚州城搅合,他好像也没做什么啊。都说陛下仁慈,我倒看不出。江南巡完了吗?怎么连个人影也不派过来?这瀚州也是江南,他怎么不来巡?只叫你一个钦差过来,把儿子也赔进去了。我是真不懂。”
“够了!”隐年心虚地捂住她的嘴,“少说两句!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你要嫁了人,被婆家人听见了,上报天听,全家都要被你连累!”
玉宵笑得直不起腰:“我的事你真得挂心!若我结了婚,咱们全家都吃不了兜着走。你还是烧烧高香,求求菩萨,保佑我一辈子嫁不出去罢!”
隐年握了握她的手:“好妹妹,那我们可就说定了。从此以后你不去找雷鸣镖局的事,你服了清霄玉露丸,静心养病,好不好?”
玉宵见他情真意切,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得点头:“我必不与你为难。只是卢大夫那里急用钱,所需药材物资甚巨,你可有头绪?”
“此事我已与雷鸣相商。雷帮主已捐了一批米粮衣物往城外了,本来城门是坚壁不开的,为他破了几回例。吴氏油盐不进,也只有雷鸣能说上几句话了。”
玉宵意味深长地笑道:“如此便好。只是,到底是杯水车薪啊。”那笑容自是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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