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年不敢回嘴,一屋子人静静听着她发火。
她颇觉无趣,向隐年一伸手。
隐年疑惑道:“怎么了?”
“药,给我。”她瞥一眼隐年,“你是来给我送药的吧。”
她跳下桌,围着隐年转一圈,戏谑地说:“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他的?总不能是来赌钱的吧?”
隐年失笑:“你能来,我就不行?”
“你有仕途,有官身,我可没有。无事一身轻,不如趁年轻,为所欲为一把。”
“你的为所欲为,也包括不眠不休不吃药吗?”隐年从善如流地递给她一瓶药,“卢大夫让我给你的。”
玉宵没有接,只是努了努嘴。
隐年会意,从一旁的茶盏上找了茶碗,倒了杯茶送到她手上,体贴道:“小心烫。”
玉宵这才拈起一颗药,在灯下细细观察,笑道:“是新药,这些天辛苦她了。”
她把药丸塞进嗓子眼,抿了一口茶,扬长而去。
隐年着急忙慌地说:“各位,我先告辞了。”他看一眼不省人事的雷鸣,摇了摇头。
转身一望,玉宵已跑出八丈远。
兰蘅跟着玉宵,一路追到一处酒坊。
牡丹檀香玉簟帘之后,玉宵正在自斟自酌。
她一杯一杯,喝得猛烈。
兰蘅在她身边坐下,为她倒上一杯酒。
玉宵不以为意,指了指另一个杯子,让她一起喝。
兰蘅温婉一笑:“我不能喝。”
“好,你随意,我干了。”玉宵爽朗笑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她们确实素未谋面,可已完成了一场共谋,针对四大赌坊的共谋。
“兰蘅。”
“你就是传信给我的人,风袖楼的人。”
“是,久仰不如见面,我总算是能见到沈姑娘了。”她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这是风袖楼主人的令牌,请姑娘收下。”
玉宵喝酒的手停下了,她放下酒杯,像是听到什么天外之音。她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凝住了,整个人变得沉静肃穆。
“这是顾君琪的东西。”手指轻柔地拂过令牌,“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是殿下的心愿。他说,若有朝一日他不能归来,便把这个交给姑娘。”兰蘅双目含泪。
玉宵双手拢住那块令牌,就像捂住一颗冰冷的、永不再跳动的心脏。
她想起了九泉之下的往事,一时泪如雨下。
两人静默半晌,直到窗外下起绵绵细雨,玉宵方才冷静下来。
“三日前你托老王向我传信,说有个荷官,原先是尊主的手下,尊主出了事,为求自保,找了风袖楼。”玉宵的手指轻叩窗台,“只是没想到,雷鸣骤然发难,我们也没能保住他。可惜了,若不是他,我们的计划也不会那么顺利。”
“他有妻子儿女,我已着人送去纹银五百两,连夜送出城安置了。姑娘放心,至少我们可以护住他们一家老小。”
玉宵点头,未免为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而可惜。
三日前,玉宵正在浑浑噩噩中。她乍然失去了青棠和顾君琪,不觉意志消沉。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卢大夫看过她带下山的药丸,确认那是清霄玉露丸,劝她赶紧吃,她也不肯吃。
隐年倚在门框冷笑:“你要自杀啊?”
玉宵不理他,只是沉沉睡去。卢大夫强硬地给她灌了几粒药丸,才许她昏睡过去。
她在玉宵耳边唠叨:“多谢你的《蛊毒药典》,我一定物尽其用,尽快研制出解药,不负你所托。只是你的蛊毒已病入膏肓,寻常草药也不能解。只有清霄玉露丸能救你,你不要等了,赶紧吃了吧,再晚一点,就真的没有救了。”
玉宵不理她,只是紧闭双眼,万念俱灰地装睡。
她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青棠的脸。他看她的最后一眼,那么凄凉而美丽。那样的心动不会再有了,她这一生就只会爱这一个人。
关于爱情,她只能想到青棠,任何人也无法替代。
他的心里,是否深深恨着自己?她看不出来恨。他的眼睛里,明明诉说着爱意。
她亲手葬送了他,就像他曾亲手推她入深渊。
耳边依稀传来卢大夫对隐年说话的声音:“她怎么了?为什么不吃解药?清霄玉露丸只有一颗,她在等什么?”
她在等什么?玉宵闭着眼,泪水仍然止不住地从眼角流出。
她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隐年说对了一半。她不是要自杀,她是想活下去的,也不会为了男人自杀。可是她如今这般作为,跟殉情有什么两样?
是啊,清霄玉露丸只有一颗。她知道,她一直知道。她还知道,青棠和她一样,都中了最致命的蛊毒,都是无药可救的。如果她吃了这颗药,那青棠必死无疑。
隐年劝过她:“雷鸣不会看着他去死,他还要用这把刀。”
是啊,雷鸣或许有办法,但那一定是饮鸩止渴的法子。也许,青棠会彻底变成一把刀,失去身为人的所有尊严和意识。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她回到了地府,那个飘雪的夜晚。血红色的冥河里,她随波逐流。反反复复回放着最后的倒影——她返回人间的那一天,那个白色的影子。
顾君琪掀开了白纱,露出他月光般皎洁的面容,一遍又一遍。
这一次,他没有沉默,而是孜孜不倦地说:“醒来,玉宵,醒来……”
她从窒息的黑暗中醒来,她捂住胸口,心跳得太快了。
她知道,她差一点死在睡梦中。一次又一次,顾君琪把她唤醒。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发现自己充满了力量。她听闻有种说法叫“回光返照”,人死前是会特别精神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
她下了一个决心,她要再见青棠一面,她必须亲口问清楚——到底为什么要杀死我?
然后,无论青棠是生是死,她都会当着他的面服下清霄玉露丸,潇洒离去,把他忘个干净。
她已浑然忘记一件事,自己的蛊毒是青棠亲手种下的。
那根金针,无论如何,都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不懂青棠的挣扎,不明白他的反复无常,她要亲口问个清楚。把青棠交出去,她很后悔,她败给了自己的怯懦,她无法承受青棠亲口说出的真相。
那个杀死自己的真相。
她不想知道,自己到底哪一点该死?
她也没有勇气亲手杀了他,她甚至希望他活下去,因为毫无疑问,她还爱着他,她的心仍然恋恋不舍,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可她必须知道真相,她必须杀死自己的心魔,即使那是自己最爱的人。
她兀自沉思中,没有注意到隐年追踪而来的身影。
他还算文雅,毕竟自诩翩翩公子,他向二人问好后才入席。兰蘅是个来路不明的江湖女子,他也一视同仁。
其实,若不是当着兰蘅的面,他对玉宵并不会这么客气。
玉宵皱着眉看他坐下,罕见地没让他滚出去。
她累了,身心俱疲,斗不动了。
让隐年一回又如何呢?
兰蘅见二人尴尬,知趣地告辞了。
隐年盯着她:“你怎么还喝酒?这样不行。你今天必须把解药吃了。”
“我已经吃了卢大夫的新药,还能撑很久,不需要吃清霄玉露丸。”
她固执地站起来,被隐年一把拉住:“这不是儿戏,这次我不能依你。以往你如何任性,大家都由着你,但这是性命攸关的事。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双手按住玉宵的肩膀,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你要留着这颗药给青棠吃。你怎么会这么傻?这还是我认识的沈玉宵吗?你居然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去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不会死。”玉宵木然道,“也不会把解药给他。”
“那你为什么不吃?难道你要为他殉情吗?”
玉宵忽尔激动地抓住隐年的双手:“我要再见他一次。”
“你先把解药吃了。”隐年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话。
“他现在怎么样?”
“好的很。”
“我不信,你带我去见他。”
隐年无奈地看着她:“你快把雷鸣勒死了,他现在防你防得像瘟神,怎么会让你进他的老巢?”
“好,你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
“沈玉宵,你够了!”隐年忍无可忍,“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你知道自己有多憔悴吗?”
他拉着玉宵来到雅间的香案前,那里有一面铜镜。
玉宵不看也知道,两个红彤彤的眼睛,哭到浮肿的脸颊,苍白皲裂的嘴唇……
她一把按下铜镜,不愿再看。
“好了,不要哭了,玉宵。”隐年语重心长地说,“等我办完圣上的差事,我们就回长安。你不想哥哥姐姐吗?不想父亲母亲吗?玉宵,你不能一直漂泊,长安才是你的家,你一生的归宿。我敢打包票,过不了三个月,你就会把青棠忘得干干净净。你之所以放不下,是因为他负了你,你恨他。可你已经报复回去了,你们之间的恩怨已了,就让这段孽缘随风而去吧。先把药吃了,好不好?”
他本是好心好意地哄着她,未曾想她哭得更悲愤,竟有些歇斯底里地低吼道:“我憎恨长安,我憎恨每一个人。长安容不下我,也容不下我的爱情。我讨厌长安的人,那群沽名钓誉的虚伪之徒,他们根本身无长物,只是因为出身显贵就得到了一切!他们可以毫无歉疚地踩着尸山血海上位!他们摇晃着夜光杯,啜饮着琥珀酒,亵玩着舞姬妖娆的腰肢……他们什么都不用做,自有人替他们浴血奋战、拼死杀敌!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万世景仰,自有人为他们歌功颂德!凭什么!凭什么!”
隐年耐着性子听她说了这么一大篇,竟有几分惺惺相惜:“我懂你。可你还是得回去,无论你有多憎恨。就像我一样。沈玉宵,我们都是国公府的孩子,我们是天底下最没有资格抱怨的人。我知道,你的不平无非因为你是一个女孩子。是女人就要嫁人,你不想嫁给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对不对?你心里的盖世英雄是为人不齿的贱籍、是人人唾弃的杀手。你却想着和他天长地久。在这里,你可以为所欲为;回到长安,你只能扮演一个大家闺秀。说到底,你对他没有死心。”
沈玉宵不为所动:“隐年,你不要以为你真的懂我。像你这样一个没有心、没有感情的人,怎么会明白什么是爱呢?”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隐年的怒火,他也被戳中了伤心事,带着哭腔嘶吼道:“那么你呢?你爱过!你高贵!你的因果又是什么?顾君琪爱你,他为你而死!你爱青棠,他要杀了你!是啊,他总有那么多不得已,也从不缺为他辩解的女人。比如你,是不是?沈玉宵,你这个蠢女人!爱情为你带来了什么?它教会你软弱、愚蠢、不切实际、不可一世!”
他精疲力竭地坐下来,沙哑道:“如果爱会让人面目全非,我宁可永远不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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