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替我重新梳妆，换那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的衣裙。”
藕荷色温婉，缠枝莲寓意坚韧，她要给父亲看的，是一个虽因梦魇而略显憔悴，但依旧知礼守节、沉静自持的嫡女形象。
青黛手脚麻利地替她重新绾发，插上一支素雅的珍珠簪。
姜雪洇看着镜中温婉的样子，心中冷笑。
父亲最爱的，不就是这份“体面”吗？
整理妥当，她带着青黛向外院书房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前世铺满荆棘的道路上，只是这一次，她要亲手斩断那些荆棘。
书房门口，守着姜维庸的仆子姜福。
见到姜雪洇，姜福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大小姐来了，老爷正等着您呢。”他微微躬身，替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
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檀木气息扑面而来。书房宽敞明亮，紫檀木大书案后，端坐着礼部尚书姜维庸。
他年近五十，保养得宜，面容清癯，下颌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须，一身深绯色官袍尚未换下，衬得他官威深重。此刻，他正拿着一卷书，眉头微蹙，似乎在沉思。
听到动静，姜维庸抬起头，目光落在走进来的女儿身上。
那目光带着惯常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女儿给父亲请安。”姜雪洇垂眸，屈膝行礼。
“嗯，起来吧。”姜维庸放下书卷，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坐。听下人说你昨夜梦魇了？身子可好些了？”
“劳父亲挂心，女儿只是思念母亲，梦中心绪难平，已无大碍。”姜雪洇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膝上。
“逝者已矣，莫要太过伤怀，反伤己身。”
“你如今也及笄了，该多为自己的前程打算。”
来了！
姜雪洇的心弦瞬间绷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抬眼，露出些许迷茫：“女儿愚钝，请父亲明示。”
“为父今日在宫中，得闻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女儿的反应，“二皇子殿下，对你颇为欣赏。”
欣赏？
前世他也是这般说的。欣赏她尚书府嫡女的身份，欣赏她易于掌控的懦弱性格吧！
“二皇子殿下龙章凤姿，女儿惶恐。”她垂下头，声音带着羞涩与不安。
“惶恐什么？这是你的造化，更是我们姜家的荣耀！二皇子乃陛下嫡子，身份贵重，前途无量。若能得殿下青眼，结下良缘，于你，于澈儿，于我们整个姜氏一族，都是莫大的福分！”
前世，就是这番“福分论”和“家族重任论”，让她无力拒绝，最终点头应下。
“父亲所言，女儿明白。能得殿下青睐，自是女儿几世修来的福气。”她声音微颤，话锋却陡然一转，“只是女儿心中实在惶恐不安。女儿身份卑微，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有辱门楣。况且……”
她故意停顿：“女儿昨夜梦见母亲，她似有未尽之言，提及…提及她当年留下的嫁妆，似乎有些不清不楚。女儿醒来后，心中更是难安。母亲在天之灵若知女儿连她留下的念想都护不周全，又怎敢奢望攀附天家贵胄？”
姜维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王氏那个蠢妇，不是说这丫头好糊弄吗？怎么突然提起嫁妆？
“胡闹！”姜维庸猛地一拍书案，脸色沉了下来，“闺阁女子，岂可妄议长辈遗物？你母亲的东西，自有你继母妥善保管，何须你操心？你如此疑神疑鬼，传出去成何体统！”
他的反应，正在姜雪洇预料之中。
她立刻站起身，噗通跪倒在地，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父亲息怒！女儿并非疑心母亲，更不敢妄议长辈，女儿只是思母心切，又恐自己德行有亏，配不上天家恩典，女儿今日斗胆向母亲求了娘亲当年的嫁妆单子副本来瞻仰，只是想铭记母亲遗泽，以全孝道。可单子上的东西……”她哽咽着，没有直接点破缺失。
她将那份王氏给的副本单子从袖中抽出，双手奉过头顶，身体微微颤抖：“女儿只恐自己德行浅薄，连母亲留下的这点念想都守不住，又怎能奢望其他？女儿实在惶恐，唯恐将来行差踏错，连累父亲清名，连累姜氏门楣啊！”
姜维庸看着女儿奉上的那份泛黄册子，再看看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泪流满面却口口声声为家族名声着想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铁青。
他当然知道王氏对林氏嫁妆做了什么手脚，以前他睁只眼闭只眼，是因为雪洇懦弱不问，澈儿年幼无知。
可如今，这丫头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用这种方式捅了出来。这要是传到二皇子耳朵里，或者被有心人利用，说他姜家苛待原配嫡女，连亡妻嫁妆都守不住，那他这个礼部尚书的脸面往哪搁，还谈什么攀附天家。
“够了！”姜维庸厉声喝止，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他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怒火：“此事为父知道了，你娘亲的嫁妆，为父自会命人重新清点核验，绝不会少了你们姐弟的体己，你且安心！”
他做出承诺，却避重就轻，将“重新清点核验”作为安抚。
“至于二皇子之事……”姜维庸盯着姜雪洇，“事关重大，容不得你任性妄为，天家恩典，岂是你想推就能推的？你只需谨记本分，安心待嫁便是。其余诸事，自有为父替你操持。”
他终究还是不肯放弃攀附二皇子的机会。
姜雪洇心中冷笑。
重新清点核验不过是缓兵之计，也是给她和父亲双方一个台阶下。
她要的就是父亲此刻的忌惮和松动，至少，他不敢再像前世那样，毫无顾忌地直接逼迫她应下婚事。
而王氏那边，有了父亲这句“重新清点核验”，她再想完全捂住嫁妆的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目的已达到。
她不再纠缠：“女儿谢父亲做主，女儿定当谨遵父亲教诲，克己复礼，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表现得如此“识大体”，姜维庸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丝。他疲惫地挥挥手：“行了，起来吧。回去好好歇着，莫要再胡思乱想。”
“是，女儿告退。”姜雪洇站起身，低眉顺眼地退出了书房。直到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她才缓缓抬起头。
廊下的阳光有些刺眼，映在她脸上，那残余的泪痕尚未干透，眼中却已是一片冰冷，哪里还有半分惶恐和哀戚。
竹心院内，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食物香气，不再是寡淡的粥味。
张嬷嬷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蓝色粗布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细粥，坐在姜澈的床边。
“少爷，来，再吃一口。”
姜澈小小的身体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小脸依旧蜡黄，但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呆滞茫然。
他怯生生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却格外温和的老嬷嬷，又嗅到那诱人的食物香气，终于张开了干裂的小嘴，一点点将粥咽了下去。
“哎，真乖！”张嬷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又舀了一勺，“慢点吃，还有呢。嬷嬷还给你炖了鸡汤，撇了油的，晚点再喝。”
角落里，之前那两个懒散的小丫头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王妈妈则站在稍远的地方，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地盯着张嬷嬷的背影，却又不敢发作。
老爷身边的仆子亲自送这老货过来，还说是老爷的意思，说老成嬷嬷好生看顾少爷，这分明是打了她的脸，她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张嬷嬷仿佛没察觉到身后的目光，她一边喂着姜澈，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屋子。
炭盆里烧的依旧是劣质杂炭，烟灰呛人。
她喂完粥，放下碗，起身走到炭盆边，拿起旁边的火钳拨弄了一下，故意弄起一阵烟灰。
“咳咳……”姜澈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
“哎哟！这炭火怎么烧的？烟这么大！熏着少爷了！”张嬷嬷提高声音，目光扫向王妈妈和那两个丫头，“王妈妈，您是府里的老人了，少爷身子骨弱，最忌烟熏火燎，这炭怕是不行吧？老爷可是吩咐了，要好生看顾少爷，若是因为这些小事让少爷病情反复，我们这些伺候的，可担待不起。”
王妈妈脸色变了又变，强挤出一丝笑容：“张嬷嬷说的是，是我疏忽了。我这就让人去领些上好的银霜炭来！”
张嬷嬷这才点点头：“那就辛苦王妈妈了。”
她转身，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巾，轻柔地替姜澈擦拭嘴角，动作间充满了怜惜。
姜澈似乎感受到了这份真切的关怀，伸出瘦弱的小手，轻轻抓住了张嬷嬷粗糙的衣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张嬷嬷心头一酸，眼眶微红。
她想起了故去的夫人，想起了夫人临终前对一双儿女的牵挂。她轻轻拍了拍姜澈的手背，低声道：“少爷不怕，嬷嬷在呢。”
正院荣禧堂内，气氛压抑。
“啪嚓！”
一声脆响，一只上好的官窑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王氏她指着地上跪着的刘嬷嬷，声音尖利：“废物！一群废物！连个黄毛丫头都看不住！让她把嫁妆的事捅到老爷面前去了！那个张婆子又是怎么回事？谁准她回来的？”
刘嬷嬷吓得瑟瑟发抖：“夫人息怒！是外院的赵二管事，拿着老爷院里的对牌，说是老爷的意思，调张婆子回来伺候少爷，奴婢，奴婢拦不住啊！”
“老爷的意思？”
“那个小贱人！她到底在老爷面前说了什么？还有那嫁妆单子，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气。
“她定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教她。”
“给我查，查清楚她最近接触了什么人，还有那个青黛，还有赵二。都给我盯紧了！”
“是，是，夫人！”刘嬷嬷连连磕头。
王氏烦躁地在屋里踱步，华丽的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
二皇子那边的亲事绝不能出岔子，这是她女儿雨霏将来攀附更高门第的跳板，更是她彻底掌控姜家后院的保障，姜雪洇那个小贱人想坏她的好事，门都没有！
“还有，”王氏停下脚步，“竹心院那边，给我盯死了，那个病秧子，既然有人想好生看顾，那就让他一直病着吧，别让他好得太快，懂吗？”
刘嬷嬷心领神会：“奴婢明白！”
听雪轩内，烛火跳动。
“张嬷嬷那边，你寻个稳妥的机会，告诉她，澈儿的饮食汤药，务必亲自经手，入口之物更要万分谨慎。炭火虽换了，但屋子通风也要留意。若发现任何异常，无论大小，立刻来报，不必惊动旁人。”
“是，小姐。”青黛重重点头。
“另外，”姜雪洇拿起白日写的那份完整嫁妆单子，指尖划过其中一个不起眼的铺面名字——
位于西市角落、主营杂货、生意清淡的林记杂铺。
“想办法，让赵二管事安排一个绝对可靠、最好是生面孔的人，去这家铺子当学徒，或者盘下它旁边的小摊子。”
青黛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应下：“婢子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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