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卿依言抬头,就这么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幽深难测。
“恨吗?”他忽然问,“被如此磋磨。”
苏云卿袖中的手下意识微微握紧,随即又松开,坦然回答:“恨。”
“恨谁?秦嬷嬷?还是咱家?”
“恨我自己。”苏云卿的声音放得很轻,“恨我自己不够强,才会任人磋磨。”
裴寂眼底掠过讶异之色,随即被更深沉的玩味所取代。
他伸出手,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她下颌处。
那里有一小片淤青,是昨日练习端坐时因极度疲惫晃了一下,被秦嬷嬷用戒尺尾端戳到的。
苏云卿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硬生生忍住了。
“这点痛都受不了,”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按压着那处淤青,带来细微的刺痛,“还想拿回什么东西?”
苏云卿疼得蹙起了眉,却倔强地没有躲闪,只是重复道:“我能受。”
裴寂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收回手,转身从书案上拿起一个白玉瓷瓶抛给她,“拿去,省得明日顶着一脸青,丢咱家的人。”
苏云卿接住瓷瓶,触手温润。
她认得这种药膏,是宫里御制的上好化瘀膏,过去她在国公府时也用过。
“谢督主。”她低声道。
“别谢得太早。”裴寂背对着她,重新走回书案后坐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淡,“明日开始,加一门课。咱家会给你请一位新的先生,教你些防身的本事。”
他抬起眼,烛光在他深黑的瞳仁里跳动,“希望你到时候,还能说出‘能受’这两个字。”
“退下吧。”
苏云卿握紧手中的药瓶行礼,默默退出了书房。
寒冷的夜气扑面而来,她却觉得刚才被裴寂指尖碰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令人不安的凉意。
新的先生翌日一早便到了。
来的不是嬷嬷,也不是太监,而是一个女人。
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穿着一身利落的青灰色劲装,头发在脑后紧紧挽成一个圆髻,露出一张清秀却过分冷硬的脸。
她身量高挑,背脊挺拔,站在那里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剑,沉默,却散发着不可忽视的锋锐气息。
秦嬷嬷领着她来时,语气中竟带着罕见的客气,“青鸾姑娘,人就在这里了,督主吩咐,一切听您安排。”
名叫青鸾的女子微微颔首,看着苏云卿的眼神和秦嬷嬷初见她时很像,但多了一层属于武人的衡量。
她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秦嬷嬷便不再多言,安静地退到了一旁,竟像是要旁观。
苏云卿心中凛然,连严苛的秦嬷嬷都对这女子如此态度,此人绝不简单。
“你叫苏云卿。”青鸾开口了,声音低哑,带着力量感,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是。”苏云卿应道。
“从今日起,每日未时到酉时,你归我。”青鸾言简意赅,“督主让我教你防身的本事,但我教的,不是花架子,不是强身健体,是杀人、伤人的法门。你学不会,会死,学得不好,会生不如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的语气轻松,内容却血腥得让人齿冷。
苏云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泛起的寒意:“我不后悔。”
“好。”青鸾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
“第一课,看清你的‘兵器’。”
她突然出手,动作快如鬼魅,苏云卿只觉眼前一花,手腕已被对方手指扣住,一股巧力传来,她整条胳膊瞬间被反拧到身后,剧痛传来,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冷汗霎时冒了出来。
“这是手。”青鸾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冰冷无情,“能端茶递水,也能抠眼锁喉。”
话音未落,她另一只手并指如刀,猛地戳在苏云卿肋下某处。
一阵尖锐的酸麻痛楚瞬间传散开来,苏云卿痛得几乎蜷缩起来,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是指,能绣花写字,也能戳断肋骨,刺破气海。”
她松开手,苏云卿踉跄一步,扶着自己的胳膊和肋下,疼得脸色发白,大口喘气。
青鸾退后一步,冷漠地看着她:“你的身体,就是你的兵器。头、肩、肘、手、膝、脚,乃至牙齿,皆可杀人。从今日起,忘了你是个娇滴滴的小姐,记住你是一把刀,一块石头,一根只要还能动,就能戳进敌人要害的硬骨头。”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苏云卿体会到了比秦嬷嬷的戒尺痛苦十倍的滋味。
青鸾的训练方式粗暴直接到近乎残忍的地步。
她让苏云卿用各种别扭痛苦的姿势静止不动,锤炼肢体的稳定性和忍耐力。
稍有晃动,便是一记冷硬的指节敲打在关节或穴位上,又酸又痛。
她让苏云卿对着一个裹了厚厚牛皮的木人桩,反复练习用指尖、用手掌外侧、用手肘、用膝盖去撞击、去戳刺。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苏云卿的十指指尖便已红肿破皮,手臂和膝盖更是淤青遍布。
青鸾冷眼旁观,只在动作错误时出手纠正,力道之大,每次都让苏云卿觉得骨头都快要裂开了。
“发力要短,要脆,不是让你抡胳膊,把你全身的重量,一瞬间灌到这一点上!”
“手指并拢!腕子绷直!你想戳断的是别人的喉咙,不是自己的手指头!”
“呼吸!憋着气等着把自己憋晕吗!”
呵斥声伴随着□□撞击木桩的沉闷声响,在小院里回荡着。
苏云卿咬紧牙关,一次次撞上去,汗珠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手臂早已麻木,指尖传来的剧痛却无比清晰。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青鸾的指令和身体本能的反应。
秦嬷嬷一直安静地站在廊下看着,面无表情。
中途休息片刻,春桃战战兢兢地送上来温水。
苏云卿接过碗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感觉喉咙里都带着血腥味。
青鸾走到她面前,丢给她一小罐药酒,“揉开,下午接着练。”
苏云卿沉默地接过药酒,笨拙地往红肿的手指和淤青的手臂上涂抹,药酒渗入破皮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她却一声没吭。
未时到酉时,整整两个时辰,如同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当青鸾终于说出“今日到此为止”时,苏云卿几乎瘫软在地,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她浑身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手指肿得像胡萝卜,连弯曲一下都钻心地疼。
青鸾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动,“明日未时,别迟到。”
见她离开,秦嬷嬷这才慢慢踱步过来,看了一眼苏云卿惨不忍睹的双手后,淡淡道:“晚膳后,老奴检查今日上午的《论语》篇章和京城百官名录。”
苏云卿眼前微微一黑,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疼痛几乎要淹没理智,但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睫,低声道:“是。”
她被春桃和夏禾搀扶着,几乎是拖回了那间小屋。
晚膳她吃得很少,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筷子。
饭后,她强打着精神,就着昏暗的油灯,一边让夏禾帮她用热毛巾敷着红肿的手指,一边磕磕绊绊地背诵那些拗口的句子和枯燥的名录。
秦嬷嬷来考校时,她背错了两处,戒尺却没有落下来,只是冷冷地看了她半晌,尤其在她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上停留了片刻,最终硬邦邦地说了句:“明日补上。”便转身走了。
这一夜,苏云卿几乎是昏死过去的。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就这样在文与武的双重煎熬中缓慢流逝。
青鸾的训练日复一日,变本加厉。
除了击打木人桩,又开始加入闪避、摔跤、甚至是如何利用身边最寻常的物品,发簪、剪刀、石头、甚至是尘土来进行反击的技巧。
每一次训练都像是在生死边缘徘徊。
苏云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但那双眼睛却逐渐从最初的绝望麻木,变得隐忍而锐利起来。
她身体的反应速度在痛苦中一点点变快,出手也多了几分不管不顾的狠辣劲。
这期间,裴寂再也没有私下见过她,但她偶尔能在去静思堂考校功课,或是路过某条回廊时,远远瞥见他的身影。
有时他正与人低语,有时他独自站在廊下看着枯枝,有时他只是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捻着那串佛珠。
他从未看向她,仿佛她只是这府里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苏云卿也很快收回了目光,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以及接下来需要背诵的条文或需要承受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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