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石砖上缓缓印出马车碾过的痕迹,热闹的集市人群围成一团,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大理寺勘破了一桩旧案,以布告示众。状元郎身负家仇登科,跪于金銮殿下为父翻案。
榜下一群人议论纷纷,皆望着这白布黑字。
知情者谓其勇,旁观者笑其疯。
“这元府的事竟也能翻案,想来都过去十几载了,万没有料到元府公子不但没死,还改头换面得了皇帝器重!”
“活着真是意外,旁人若是这般,怕是罪臣之子身份得带进棺材,断不会如此抖出。”
“听闻状元郎挨了皇帝板子,正在福华寺养伤,我也是无意中听寺里一小沙弥说起。”
司徒馥坐在马车里,听着人群喧闹,透过改装后的淡紫色车帘罅隙,眼神不经意间从角落里几个脏兮兮的乞丐身上扫过。
丫鬟画春正捧着一大袋糖炒栗子,哼着小曲回来,她体量大致有两个纤细丫鬟大,三下两步便跳上了马车,许久,好一阵摇晃,幸而马车结实,耐造。
司徒馥瞟了一眼进来的画春:
“没想到你身手如此矫健,我怕我回洛京第一天,还没完成大业,就先因你震死。”
画春嘻嘻一笑:“小姐此言差矣,就算要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说完,将手上的糖炒栗子递给了司徒馥,面对曾经最爱的吃食,对面的人儿脸上亦未有半点缓色。
江南也有产业,司徒馥原在江南置办了许多铺子,尚需人打理,便打算留画春在江南,她独自归京,哪料得这丫头没了平日吃时的憨态,撒泼打滚寻死觅活亦要跟来。
司徒馥不止一次提醒:画春,你该知我是去送死的,你留在江南,替我收尸罢。
丫头不好骗,当即反驳:等奴婢从江南赶往洛京收尸,怕是小姐早被挫骨扬灰了。
司徒馥不知父亲得罪了何人,但知父亲的死因,绝不会是当初别人同她讲的那般,突发恶疾。三年前的一个夜晚,父亲突然将她秘密送往江南,那时她便有预感,司徒府定然凶多吉少。然司徒家是洛京首富,亦是皇商。身上虽肩负着无比沉重的担子,但地位斐然。
前有交好的同窗旧友娶长公主为妻,后有皇帝恩宠福泽绵延。怎么也不会落得个无故暴毙的下场,父亲身体状况如何,旁人不知,司徒馥却是一清二楚。
初到江南之际,司徒馥便被家中奴仆严加管束,大有一辈子大隐隐于市之感。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司徒馥一直乖巧在家中等待父亲下江南。
一月已过,没等来父亲,却等来了父亲好友托人寄过来的死讯,以及一个四四方方的漆黑木盒。
里面装着她父亲的骨灰。
这三年来,她在江南表面过得风平浪静,实则苟且偷生,日日难眠,父亲的死讯似魔音绕梁每日在她耳边回响,一点一点蚕食着她最后的神经。
于是,她回了洛京。
既然左右都会死,不如惨烈一些,勇敢一些。
司徒馥刚回到阔别三年的宅子,丫鬟小厮都还未安置,诺大的府邸里空空荡荡,许多值钱的玩意被搬得一干二净。
画春去人市伢子处买了十个丫鬟,二十个小厮,而司徒馥自己则重新去集市添购桌椅。说出去都让人难以置信,府中的桌椅都被人搬空,更何况那些珍稀古董字画等其他装饰用品。
因为加了钱赶急,所以不到一日,司徒府便又充满生机和人气,就算不能恢复如初,比之以往黯然不少,但这才第一日。
往后几日,司徒馥大肆挥霍金钱,打造司徒府,还盘下来一家日落西山的酒楼,改造成了金玉楼,专门卖金银玉品等首饰,整一贯江南风意。
而后又过了几日,司徒馥豪掷千金购了一条花船,在买通了相关官员后,请了一众科举中榜举子以及洛京有名望的文人赴诗宴,凡来者皆能得一百两银子,觥筹交错纸醉金迷。
宴席上,一位文人墨客问司徒馥:
“司徒家主呢?怎会允许司徒小姐如此抛头露面?”
司徒馥端着玉瓷酒杯,红了眼眶:
“家父——已病逝了。”
自此,不到短短一月,洛京便多了一位千金购夜明珠,千金求锦罗缎,千金买如意赋,夜游华清湖,挥金如粪土,大肆奢华,高调炫富的司徒小姐。
天朦朦亮时,一严肃中年男子便带着个哈欠连连还没有睡醒的少年公子站在司徒府大门口,两人皆是锦衣玉服,贵不可言。
画春伺候司徒馥洗漱时,已是日上三竿,今日还约了人出去骑马射箭,但得知伯安侯兰陵浩携其世子兰陵笙来府拜访后,便消了念头。
“侯爷驾到,草民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说罢,司徒馥屈膝行礼,她的脸上不再似从前那般不施粉黛,衣着亦不再浅素而是艳丽夺目的色调。
饶是金步摇都插了四只,走起路,行起礼,一晃一晃。
兰陵笙与司徒馥青梅竹马,又一直心悦她,见不得她如此卑微,当下便皱起眉来理论:
“父亲,你怎的和母亲一样,儿子不是说了不准再为难阿馥了吗?现在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到时被你们吓跑,又消失了怎么办?”
兰陵浩本想扶起司徒馥,叫她不要见外,和以前一样喊他兰陵叔叔便可,但姑娘真的一夜之间……变化太大了。
等他回过神来,兰陵笙已经扶起司徒馥了。
“笙儿,我看这半个多月的静壁,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今日若非你求着我,我才不会带你来,要还想在这待着,就给我闭嘴。”
兰陵笙撇了撇嘴,果然噤声。
“洛京这几日全是有关你的传闻,当年我把你父亲的骨灰寄给你时,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如今,你不在江南好好待着,回来做什么?”兰陵浩看着司徒馥,终归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又是故友遗孤,那些重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罢了罢了。
“当年你父亲与我同窗,他学富五车,本对状元志在必得,我初到洛京,你父亲是我第一个朋友,后来万没有料到,他放弃了科举,转而南下经商……言多了,讨你嫌了,但是,你既然回来了,便安分守己些吧。”
司徒馥知道,他是来劝诫自己的,但她既然已经回来了,便不会半途而废。
“司徒家家大业大,父亲劳碌一生,不就是希望我过得好吗?我如此这般,才是过得好,想起以前清汤寡水的日子,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我张扬些又能如何?”
兰陵笙以为司徒馥生气了,便立马转头看向兰陵浩,语气不耐:
“父亲,阿馥是变了,但还是那个阿馥啊,而且她说得没错,就算她犯下什么错,我给她兜着不行吗?”
兰陵浩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兰陵笙,他自己就不是个省心的玩意,整日只知玩乐的纨绔……能指望什么。罢了罢了。在家已经骂的够多了,然而根本无用。
“你该惜命的,毕竟是你父亲用命换来的。”
兰陵浩说着便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继续道:
“这是你父亲临死前,托人给我的书信,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一些,望你迷途知返。”
司徒馥拿了书信看也未看,随手便递给了画春,反而感谢兰陵浩,让小厮抬了几个大箱子进来,一一打开,里面全是金银珠宝,价值不菲。
兰陵浩觉得受辱,气得拖着不情愿的兰陵笙离开了司徒府。
“有钱都不要?画春他是不是生气我没有好好珍视父亲的遗物?也罢,全拿去捐了吧……给外面的乞丐一些,其余全部捐给福华寺。就说本小姐得了父亲的遗物,高兴,为父亲积攒功德。”
也恰好有了去福华寺的由头。
画春走后,没人知道司徒馥拿了书信站在房中,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到最后她亦没有打开信,反而找了个盒子,把信连同骨灰盒一起供奉在了祠堂。
福华寺得了香油钱,方丈写信感谢司徒馥的善举,邀她来寺里上香。
司徒馥找人探听到,方丈隔三日便会与寺中寄住的一位公子下棋,因着那位公子棋艺高超,每次设下棋局,便定下三日解棋之期。
今日恰好是间隔上次下棋的第三日。司徒馥带着画春去了福华寺。等上完香,求完平安符后,正是晌午。寺中备了斋饭,一向不爱吃素的画春,虽然嫌弃,但是忍着吃完了桌上的素菜。
方丈瞧着画春,不经意道:
“这丫鬟要是瘦下来,眉宇间倒是和施主有七分相似。”
画春当下急了:
“莫要开我玩笑,小姐天人之姿,倾国之貌,我一俗人,你莫要胡说八道!”
司徒馥莞尔一笑,随即看向了方丈房内的棋盘,有些好奇,便走了过去。
“死局?”
方丈见司徒馥看得懂,便立马起身,眼含希冀:
“施主懂棋?实不相瞒,这棋局已然困扰我三日了。”
司徒馥手执白子,自顾自下了起来,眼看白子被吃了一颗又一颗,方丈在一旁看得心急,但未出言打断。
突然,局势逆转,竟是白子突破了包围,反将黑子一军,最后获得了胜利。
看着桌上的棋局,方丈脸上满是震惊:
“以自损的方式,无疑惨烈,但有舍才有得,施主的棋艺果然出人意料。”方丈随即心念一动:“施主每隔三日,可否来寺中与老衲切磋切磋棋艺?”
司徒馥看破不说破,当即同意下来。主仆二人取了平安符,告辞了方丈,却未立即离开。
于是在未时三刻,终于瞧见了拄着拐杖缓慢行走的瘦弱少年,他正往方丈的房间而去。司徒馥未迟疑,带着画春走过去,在少年疑惑的眼神下,朝他行了一礼。随即,快步离开。
往后每隔三日,二人便偶遇一次,终于在一次次的破局中,司徒馥知道少年发现了端倪。
因为,三日之期,本该未时三刻到的少年提前了一个时辰来寻方丈。
司徒馥当着少年的面,解开了他的棋局。
方丈亦是看见了少年,心虚笑了笑:
“司徒施主是寺里的贵客,你应该不介意她破你棋局吧?”
少年看清了司徒馥的脸,难怪他每次来寻方丈都会在路上碰到她,他只觉得此女子贵不可言,虽满身金银气,俗不可耐,但却格外懂礼。
“不介意。但女子能有如此棋艺,实属罕见。”
毕竟,他的棋艺可是出自那人。
司徒馥明知故问:
“这位公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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