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穆齐尔上校,“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时穆齐尔坐着,定定地望着罗莎蒙德,最后带着一些庄重地说:“你真有意思,真的。”
墨水还未滴下,罗莎蒙德合上笔帽,两只手握住他的照片,“有意思?你为什么那么说?”
“不知道,”穆齐尔摇摇头,“我只知道你可爱极了,我可以一个晚上都坐在这里,听你讲话。”
“你在笑我?”罗莎蒙德问,脸上十分担心。
“不,没有,”穆齐尔赶快解释,“真的,你信我。”
“那你可真奇怪,”罗莎蒙德说:“我总觉得跟人说话聊天很难,总是提心吊胆,就怕哪一句话说错了,哪一个词语说错了,惹得他们发笑。要是碰上那些口若悬河,一把说个滔滔不绝的人,我准退缩躲避,怕给他比,就是下火海也没那么难了。”
穆齐尔:“是吗?”
“是啊,”罗莎蒙德:“但是我发现你就与众不同,跟他们都不一样,跟你聊天可比跟我先生聊轻松快了。你知道我先生他……”
她很快打住话头,许多家常词话混杂在一起。
穆齐尔:“你说什么?”
罗莎蒙德放下照片,双手插进裙子口袋里,“我都是在胡说八道啦,那什么,那你先。”
穆齐尔抬起眼睛,举起手说,“不,我不打断你,继续。”
罗莎蒙德先是晃了晃身子,很快定下来,静静地看着穆齐尔,“最初,我搞不明白,但是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穆齐尔做出一幅倾听的模样。
“你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并不是我的丈夫。如果你厌烦我了,只要起身走掉就好啦,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夫妻就完全不一样了。”罗莎蒙德说。
这时,舱内四面的灯光都汇总在罗莎蒙德脸上,纵横交错,昳彩明耀。
穆齐尔看得有些稀奇,他的语气也很稀奇,“是吗?”
“当然,夫妇跟外人总是不同。”罗莎蒙德笑了,又认真地问:“您结婚了吗?”
穆齐尔:“没有。”
“哦,那有点可惜了。”罗莎蒙德说。
她的语气并无挖苦的意味在,尽是诚挚的惋惜。
“我很爱克莱恩,克莱恩也很爱我。可是每当我和他聊天时,我就更担心自己会说错话。毕竟他是那么聪明又出色——”
穆齐尔上校抬起烟斗,倚着软椅,腔调平和舒缓,眸色狭长又深邃,声线缠绕成金属丝一般,“而我既不聪明又不出色,对吗?”
“当然不是,”罗莎蒙德笑得明媚坦荡,“在我看来,您风趣幽默、举止优雅,总之很有意思。”
“不,不是这样的。”穆齐尔摇摇头。
罗莎蒙德问他,“难道我说得不对?”
“……”穆齐尔笑了,很有节奏地弹着烟斗,面前的女人就像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在花园里寻到的嫩绿的枝桠,他看到手表上的指针在有力地晃动。
“说得不错,说得不错。”穆齐尔这样说道。
罗莎蒙德手拿了出来,交叉放在膝盖上,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微笑,“我喜欢的你也喜欢,你总能接上我的话,不过,那并不难,对不对?”
穆齐尔摸着手边的金银丝绶带,模样虔敬又肃穆,“我想你说得对。”
“不对,”罗莎蒙德正色道:“我认为你很聪明。”
阳光从灰蒙蒙的洞窗折射进来,将罗莎蒙德照耀得仿佛是一块光芒远射的宝石。
穆齐尔有些晃神,但是很快又板正起来,一动不动,他感到有一种激烈的、爆发式的、连绵不断的东西正要释放出来。
他不想,他习惯要走一条笔直的路,他要死板又简单,他不要规矩之外的,人和事都不要。
于是,他说道:“我想,我一点也不聪明,真的。”
穆齐尔发现眼前女人端庄秀美的脸上长着一双会渗出痛苦、祈待男人拯救的眼睛。
穆齐尔说:“事实上,我们既不是夫妻,不是爱人,也不算情人,只是萍水相逢还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对吗?”
罗莎蒙德的目光落在穆齐尔矮领衣衬和牛津马甲上,略微重叠又霎那分离,朦朦胧胧地从他衣服下看到宽阔的肩膀,“爱情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肉、体、人性都会让人大吃一惊。就因为爱情的存在,许多简单、一目了然的事情变得艰难险峻、矛盾激进。爱情来了就吼,吼了就走,一下不雷厉风行就完全跟不上,会让伤心的人更加伤心,喜悦的人更加喜悦。偏偏我们从外人身上学不到一星半点,非得同它殊死恶斗一番,才能知道果然,果然就如他们所说的那样。”
罗莎蒙德说完,穆齐尔裹得更加严严实实了,他的神色不再纯粹,转而尤为生动。
她停蹙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我想我刚刚没有讲清楚。”
“你讲清楚了,可我……”
不论是在大西洋的战场上还是在军校中都很少有人会这么直接了当地打断他的话。但罗莎蒙德这是第二次这么做了,她截住穆齐尔的话,眼睛盯着他,“有人为他失了一条腿,他也不大在乎;而有人看他一眼,他就疯疯癫癫。你看,爱情就是让人这么捉摸不透。”
穆齐尔细细地端详罗莎蒙德,并且不动声色地缩进与她的距离,“你形容的爱情一定是——”
“你知道的,我想我应该去试试。”他继续说道。
“你一定要,这是你的必修课。”罗莎蒙德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犹如一只黑蝴蝶扇动翅膀,“可你一定要找到对的人。如果浪费了爱,那无异于犯罪。”
穆齐尔深深地望着她,顿时惊叹于她的奇特和细腻,“罗莎蒙德。”
他唤她罗莎蒙德,他早就知道她是克莱恩·索利曼的妻子,在上流社会的社交礼节中,他应该称呼她为“索利曼夫人”。
但他没有这么做。
“罗莎蒙德,你可以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吗?”穆齐尔问。
“当然可以。”她说。
“你是在作弄我吗?”穆齐尔问。他问出这句话时带着肃穆且亲和的神态,以至于这句略微幼稚的话竟显得格外真诚。
“怎么会?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罗莎蒙德打定主意要说清楚,不让他有一丝误会,最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从未有一丝一毫作弄你的意思。”
穆齐尔身子一悚,含含糊糊、遮遮闪闪,“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我真蠢。”
但罗莎蒙德仍然还是宽容娴静地凝视着他,没有一丝狭隘鄙夷,只有隐约模糊的担心。
沐浴在她目光下的穆齐尔就像是熔岩中的水,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离,但不安的心神慢慢安稳了下来,是以他又追着道,“原谅我,好吗?”
罗莎蒙德的肌肤又浮现出光泽,给穆齐尔一种错觉,好像只有他才能让这个温柔多情的女人重新恢复光彩。
“好啊,我原谅你了。”她说。
同一时间,穆齐尔也在内心深处再一次原谅了自己。
“这么说真傻。”穆齐尔帮罗莎蒙德压住照片,仔细看她线条分明的笔触,听她的呼吸,她横亘压着的小臂似乎毫无知觉。
“穆齐尔?”罗莎蒙德想了想,好像掌握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我该签一个你的名字。”
穆齐尔说:“仿造上校的签名是大罪。”
罗莎蒙德“哦”了一声,抬起头来,“那上校你会治我的罪吗?”
“不会,永远不会。”穆齐尔说。
“MUSIL——”
笔墨沾着照片,罗莎蒙德念念有词。
穆齐尔坐直了一会儿,手指指着后面那截,“克拉丽斯。穆齐尔·克拉丽斯。”
“您好啊,穆齐尔上校!”
罗莎蒙德恰好要拐个弯时,一道单刀直入的男声从两人右后方传来。
一小泡蓝墨打糊了“克拉丽斯。”
穆齐尔拧眉折身看去,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带着扑面而来的酒气正摇摇晃晃地靠近,显然酗酒。
穆齐尔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臂横过罗莎蒙德,拉近她的椅子。
“我想这位肯定就是克拉丽斯夫人了!您二位可真般配,郎才女貌!”男人一边弓腰一边不住地夸赞。
他刚一撞上这位上校的眼神,酒就已经被吓醒了七八分,脑子就跟浆糊一样搅不动,理智上已经记起这位上校可是最憎恶旁人提及他的私生活,但还是肌肉记忆脱口而出恭维的话,怕得要死,刚想改口认错,却瞥见上校欲扬未扬的嘴角。
这次赌对了?
但见穆齐尔·克拉丽斯上校第一次纡尊降贵地搭理这个男人,“你来这里是?”
“安东尼!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贪杯的!”一个戴着椭圆环形礼帽的年轻女人匆匆赶来,她搀扶住醉醺醺、冷汗涔涔的安东尼,娇叱道。
女人说:“我让你帮我喂海鸥,来呀。”
穆齐尔饶有趣味地看着,高壮健硕的安东尼就这么被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给拉走了。
他转过头来问罗莎蒙德,“你家里开什么车?”
罗莎蒙德回忆了一下,“希尔曼小轿车。”
穆齐尔对轿车就像是小猫对喝奶一样熟悉,他心下只冒出一个念头——希尔曼配不上她,正如克莱恩·索利曼配不上罗莎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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