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府,锦绣闺阁。
苏挽月端坐在梨花木梳妆台前,望着菱花镜中那个被凤冠霞帔盛装打扮的自己,神情有些恍惚。
大红的嫁衣以金线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案,流光溢彩,华美非常。头顶的赤金点翠凤冠更是沉甸甸的,缀满了珍珠宝石,压得她细嫩的脖颈有些发酸。丫鬟云鬓正小心翼翼地为她点上最后一笔口脂,那艳丽的红色,将她本就娇俏的容颜衬得愈发靡丽绝伦,却也添上了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庄重。
“小姐,您今日真是美若天仙!”云鬓看着妆扮好的苏挽月,眼中满是惊艳,由衷地赞叹道。
苏挽月闻言,唇角微微弯了弯,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镜中人确实很美,美得几乎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这身嫁衣,是京城最好的绣娘耗时半年赶制而成,每一针每一线都代表着苏家嫡女的尊荣与体面。可这份尊荣背后,却是她无法自主的婚姻——一场始于十七年前的指腹为婚。
夫家是显赫的尚书令府,夫君是权倾朝野、年少成名的尚书令沈清辞。
关于这位未婚夫婿,她所知甚少。只听闻他才华盖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深得帝心。也听闻他性情冷峻,不苟言笑,因其母早逝,与父亲关系不睦,在偌大的沈家,宛如一座孤岛。他们从未见过面,她的印象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属于“权臣”的冰冷轮廓。
“月儿。”一声温柔的呼唤将苏挽月从思绪中拉回。
她转过头,看到祖母苏老夫人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老夫人今日穿着赭红色的万字纹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慈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祖母。”苏挽月起身欲行礼,被老夫人快步上前扶住。
“好孩子,快坐下。”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着,眼中既有孙女长大的欣慰,又有对她未来命运的牵挂,“一转眼,我的月儿也要出嫁了。”
“祖母……”苏挽月依偎在老夫人身边,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
老夫人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低声道:“月儿,沈家门第显赫,但内里关系复杂,远非我苏家这般简单。沈清辞此人……听闻性子是冷了些,但既是故人之子,品行应当无虞。你嫁过去,便是沈家的宗妇,凡事需得谨慎,持身以正,持家以宽。但也不必过分委屈了自己,我们苏家的女儿,自有风骨在。”
苏挽月认真听着,点了点头:“孙女晓得了。祖母放心,挽月必不会堕了苏家的门风。”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这婚事是父母之命,挽月明白。日后……总会好的。”
她这话像是在安慰祖母,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既然命运如此安排,她所能做的,便是尽力扮演好“沈夫人”这个角色。至于情爱……她不敢奢求,只盼能相敬如宾,安稳度日。
吉时已到,鞭炮声震耳欲聋。
苏挽月被蒙上了大红盖头,眼前只剩下一片朦胧的红色。她在喜娘和丫鬟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生活了十七年的闺阁,向父母拜别,听着父亲殷切的叮嘱和母亲隐忍的啜泣,心中也不由得泛起酸楚。
坐上前来迎亲的、奢华无比的八抬大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喧闹的世界。轿子起驾,晃晃悠悠地朝着沈府而去。苏挽月攥紧了手中的苹果,指尖微微发白。盖头之下,她看不清前路,正如她看不清自己未来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下。
喧天的锣鼓声和宾客的寒暄道贺声涌入耳中。她被人扶着下了轿,跨过火盆,走过长长的铺着红毡的道路。一系列繁琐的礼仪之后,她感觉自己被送入了一个房间,周遭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知道,这里应该就是洞房了。
丫鬟云鬓和另一个陪嫁丫鬟玉钿陪在她身边,房间里似乎还有几个沈家的仆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新家具漆物的味道。
时间在寂静和等待中缓缓流淌。苏挽月端坐在床沿,保持着新娘子应有的端庄姿态,凤冠的重量和腹中的饥饿感让她倍感煎熬。但她依旧脊背挺直,不曾有丝毫失仪。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房门被推开,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合着清冷的夜风一同涌入。
房间里的仆妇们立刻恭敬地行礼:“大人。”
苏挽月的心猛地一跳,攥着裙摆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来了。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她能看见一双簇新的玄色锦靴,靴面上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
紧接着,一柄缠着红绸的玉如意伸了过来,轻轻挑向她的盖头。
眼前骤然一亮。
苏挽月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适应着烛光,然后抬眸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形菲薄,下颌线条流畅而分明。他穿着大红色的新郎吉服,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清冷如玉。只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并没有寻常新郎官该有的喜悦或期待,平静得如同幽深的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
这就是她的夫君,沈清辞。
他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脸上,带着审视,但也仅止于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符合预期,仅此而已。
苏挽月按捺住心中的紧张,微微垂下眼睫,依礼避开了他直接的视线,耳边却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喜娘在一旁说着吉祥话,引导着他们进行合卺之礼。
两人各执一盏匏瓜剖开的酒杯,手臂交缠。距离拉近,苏挽月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夹杂着一丝酒香。她不敢抬眼,只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
酒液辛辣,划过喉咙,让她轻轻蹙了下眉。
礼仪完成,喜娘和仆妇们收拾完毕,说了最后几句吉祥话,便恭敬地退了出去,贴心地为新人关上了房门。
云鬓和玉钿也看了苏挽月一眼,得到她微微颔首的示意后,悄无声息地退至外间。
偌大的新房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红烛高燃,噼啪作响,更衬得满室寂静。
苏挽月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局促,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嫁衣的袖口。
沈清辞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平静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今日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同上好的古琴弦动,却带着一种疏离的礼貌。
“还好。”苏挽月轻声回应,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
又是一阵沉默。
沈清辞看着她微微低垂的、白皙脆弱的脖颈,和那身与她娇小身形似乎有些不相称的沉重凤冠,复又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你我还未见过,这桩婚事,是长辈之命。”
苏挽月抬起头,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只见沈清辞神色淡然,继续道:“沈府规矩多,人际关系亦不简单。你既嫁入沈家,便是沈家的主母,中馈之事,日后会逐步交予你。希望你能尽快熟悉,持家严谨,勿失体统。”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公事公办,像是在交代下属,而非对新婚的妻子。
苏挽月心中那点微弱的、对于新婚之夜的羞涩与期待,在这一刻彻底冷却下来。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场婚姻,于他而言,不过是履行责任,接纳一个父亲为他选择的、管理内宅的合伙人。
她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涩意,端正了神色,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亮与镇定:“苏挽月明白。既为沈家妇,自会恪尽本分,打理好内宅事务,不负……夫君期望。”
她的一句“夫君”,唤得略显生疏,却态度不卑不亢。
沈清辞看着她迅速调整好的状态,以及那双清澈眼眸中透出的认真与聪慧,几不可查地微挑了下眉。这位苏家小姐,倒不像传闻中那般只是个被娇养长大的世家女,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懂事些。
“如此便好。”他点了点头,站起身,“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明日还需敬茶。”
说完,他并未再看她,而是径直走向房间另一侧的暖阁榻旁,开始自行解下外袍。
苏挽月愣在原地。
他……这是不打算与她同榻而眠?
虽然她对此也并无准备,甚至有些害怕,但新婚之夜便被夫君如此明显地疏离,依旧让她感到一阵难堪和失落。
她很快收敛心神,暗自吸了口气。也好,如此泾渭分明,倒也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尴尬。
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开始费力地想要取下那顶沉重的凤冠。奈何发髻复杂,卡扣精巧,她摸索了半天,竟不得法。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肩侧伸了过来,精准地找到了凤冠后的机括,轻轻一按。
凤冠应声松动。
苏挽月僵住,能从镜中看到沈清辞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他已脱去吉服外袍,只着一身素色的中衣,更显得身姿清瘦颀长。
“多谢……夫君。”她低声道谢,声音细微。
沈清辞没有回应,取下凤冠放在妆台上,便转身回到了暖阁榻边,和衣躺下,顺手放下了床幔,隔绝了彼此的视线。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苏挽月看着那垂下的大红床幔,又看了看镜中自己卸去凤冠后略显凌乱的发髻,和依旧明艳却带着一丝茫然的脸庞。
红烛依旧在燃烧,跳跃的火光将新房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红色,包括那顶被孤零零放在妆台上的凤冠,以及暖阁榻前那道隔绝了新婚夫妻的、沉默的床幔。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靠近时带来的、微凉的触感。
这就是她的新婚之夜。
没有温情,没有旖旎,只有相敬如“冰”的开端。
未来的路,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漫长一些。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坚定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苏挽月,你可以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