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署死亡通知书那天,春末夏初。早晨离家时,天已大亮,阳光刺眼得有些不合时宜,仿佛对即将发生的悲剧毫无察觉。雨停了几天,但空气依旧闷热黏稠,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布,沉沉地裹在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教室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凉意顺着裸露的皮肤爬上来,庄望舒却觉得胸口被一种无形的、更沉重的东西压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滞涩感,仿佛肺叶被潮湿的棉絮塞满。在学校接到母亲电话的那一刻,他只觉脑中一阵轰鸣,世界的声音瞬间被调成了静音模式,只剩下自己的心跳,擂鼓般剧烈而沉闷。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穿过嘈杂的走廊,如何走下楼梯,如何拦下出租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像一卷模糊不清的胶片,色彩和形状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光影的碎片在眼前闪烁。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刺鼻,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的气息。ICU外狭小的家属等候区里,光线惨白。角落里的母亲眼眶泛红,显然是哭过了。庄望舒站在几步之外,感到一种巨大的陌生和茫然。那眼泪为谁而流?是为了即将失去的丈夫?还是为了即将崩塌的生活?抑或……是为了别的什么?他读不懂,只觉得那悲伤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任凭他如何靠近,也无法触及分毫。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爬行,像一只受伤的蜗牛,留下潮湿而沉重的痕迹。直到那扇沉重的门打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医生说了什么,庄望舒听不清,只看见母亲的背影瞬间僵硬,随即爆发出再也无法压抑的恸哭。就在那一刻,他感觉脚下坚固的地面无声地裂开,属于他的、那座由父亲的肩膀和母亲的温柔构建起的象牙塔,开始从内部坍塌,砖石簌簌落下,扬起呛人的尘灰。生命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诞而脆弱,像一个拙劣的玩笑。父亲的离去,像一场他无论如何也醒不来的、冰冷粘稠的噩梦。当医生清晰地吐出“抢救无效”四个字时,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梦是反的,父亲一定还好好的在家等他,或者只是在出差途中。
葬礼的几天,他表现得异常平静。联系殡仪馆,挑选墓地,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处理各种琐碎的手续。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高效,没有眼泪,没有嚎啕。他照常上学,听课,做笔记,仿佛生活只是轨道上短暂脱节后又迅速归位。然而,“冷血”“白眼狼”这样的窃窃私语,像细小的毒刺,开始在他身后蔓延。他听到了,却置若罔闻。辩解毫无意义。他只是沉默地、近乎固执地模仿着父亲出差时的样子:检查家里的水电煤气,提醒母亲按时吃饭吃药,把垃圾桶拎到楼下……仿佛只要重复这些动作,那个熟悉的、安全的秩序就还存在,父亲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很快就会回来。
流言愈演愈烈。不知是为了平息流言还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母亲给他约了心理医生。最终的诊断结果是“情感隔离”。医生解释说,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严重精神疾病,不像抑郁症那样广为人知,更像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在巨大的创伤面前自动关闭了情感的闸门,以保护自己不被彻底淹没。但这种状态若长期持续,如同长期绷紧的弦,有断裂的风险,可能诱发更深层的问题。庄望舒听着,像是在听别人的诊断书,内心毫无波澜。他只是确认了自己确实“有问题”,仅此而已。
高中的学业压力日渐沉重,像另一块压在胸口的巨石。也许是环境的压力,也许是为了逃离那些流言蜚语,也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母亲决定带他远赴重洋。与班里大多数选择欧洲的同学不同,她选择了大洋彼岸的美国西海岸,旧金山。旧金山,太平洋东部的雾都。而它对庄望舒而言,成了幸福与痛苦模糊不清的交界地带。初时,他天真地以为,这里离父亲曾向往的好莱坞更近一步,仿佛踏上这片土地,就能更靠近父亲未竟的梦想,触摸到一些虚幻的慰藉。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不过是自己用回忆碎片折射出的、一触即破的彩色泡影。
飞机降落在陌生的机场。空气是凉的,带着海洋特有的咸腥。走出航站楼,满眼是肤色各异、行色匆匆的人群,耳边充斥着陌生的语言。庄望舒拉着行李箱,跟在母亲身后,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冷静地打量着这个即将成为“家”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声音模糊,色彩失真。他像是在看一部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节奏缓慢的文艺电影。得益于国内老家学校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说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的比比皆是,他早已习惯了复杂的语言环境。英语的过渡比他预想的要平顺得多,他很快便适应了周围的学习环境。
只是偶尔,在某个黄昏,当他独自走在日落区的街道上,夕阳的金辉洒在维多利亚式房屋的彩色外墙上,空气中飘来邻居家烤面包的香气,或是听到远处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声,他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仍在上海某个安静的弄堂里。下一秒,街角店铺橱窗里巨大的英文招牌,或者擦肩而过的金发碧眼行人,又会像一盆冷水,将他瞬间浇醒,拽回这异乡的现实。那短暂的恍惚,是记忆深处残存的温度与眼前冰冷现实之间撕扯出的微小裂痕。
时间似乎拥有强大的消解能力。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旧金山湾平静无波的海水,重复着涨落。幸运与不幸总是相伴相随。在感受不到悲恸的同时,他也失去了体验喜悦的能力。旧金山的生活,似乎与在国内的日子并无不同——上学、回家、吃饭、睡觉,循环往复。或者说,他身体里那根感知生活细微情绪、连接内心波澜的弦,被悄无声息地切断了。从此他的生活变成了卓别林的黑白默片,无声无色,只有机械的动作在重复。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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