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腊月初五,年关将近,空气中隐约浮动着腊肉的香气。清意为最后一位病人施完针,正低头收拾医箱,忽听楼梯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
一个血人踉跄跌入医馆,发丝如枯草般纠缠着凝固的血块,破烂的棉衣下摆在地上拖出暗红痕迹。
婢女傲雪赶忙前去查看,她是练家子,就算是逃犯,她也不怕。
清意也蹙眉望去——那蜷缩的身影虽狼狈,肩颈线条却纤细得异常。傲雪显然也察觉异样,蹲身用剑鞘挑开黏在对方额前的碎发。
烛光摇曳下,赫然露出脸上数道皮肉翻卷的伤口,那伤口仍在汩汩渗血,蜿蜒没入被撕破的衣领。
“且慢。”清意突然按住傲雪欲探向对方衣襟的手。她看见那只裸露在袖口外的右手,指缝里塞满黑红相间的泥土。
傲雪会意,立即改探为扶,温热掌心稳稳托住来人的后颈。清意顺势俯身:“姑娘莫怕,这里安全。”两人一左一右搀扶起那虚弱的身躯,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窗边的软榻上。
清意取来青瓷药瓶,将清酒倒在棉布上。她动作极轻地擦拭对方脸颊,棉布每触到伤口,便能感到手下肌肤一阵紧绷。“会有些疼,你忍着些,”她声音放得又低又柔,“若受不住便攥着我的衣袖。”
烛火噼啪作响中,那人终于缓缓开口,嗓音如被砂石磨过:“我原是吉祥戏班的花旦,随老班主走南闯北……”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傲雪忙递上温水,就着傲雪的手啜饮几口后,才继续道:“两个月前才到京城。我们穷,原本只能在街边卖艺……直到那日遇上个贵人。”
清意正为她涂抹墨绿色的消肿药膏,指尖忽然感到一滴滚烫落在手背。抬头望去,只见那姑娘紧闭双眼,泪水正混着血水滑落。“他说我唱得好,请我们去正德戏院……”声音陡然染上恨意,“本以为是改变命运的好机会……哪知却是厄运的开始。”
裹棉布时,清意特意将动作放到最轻:“这几日万不可碰水。伤口太深,怕是会留疤,过两日我配些祛疤膏,每日坚持涂抹,一年半载后能淡去不少。”
“无妨。”姑娘忽然睁开眼,那双本该含情的杏眼里只剩枯槁,“带着这疤挺好。”她指尖轻触被包扎的伤口,竟扯出个惨淡的笑,“至少……它能替我挡些灾祸。”
清意注意到她衣领下的伤痕,柔声道:“让我看看其他伤口可好?”对方僵了片刻,终于颤抖着解开衣带。当褪去上衣时,连傲雪都倒抽冷气,只见前胸后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旧痂叠着新伤,一直蔓延到裙下。
待勉强褪下残破的罗裙,大腿内侧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有寸长的刀伤,有圆形的烫痕,还有数道青紫的掐痕。傲雪猛地背过身去,拳头攥得发白。
清意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却仍止不住发颤:“这些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也是我们识人不清……”她死死攥住衣角,“原以为是遇上贵人,谁知竟是一头禽兽,一匹披着羊皮的狼!”烛火猛地跳动,映得她眼中的血丝愈发骇人。
“那日他请我们去府上唱堂会,”她声音忽然飘乎起来,“唱完亲自举着酒杯过来问候,老班主受宠若惊,爽快喝了,轮到了我,我说我从不饮酒,他便沉了脸,他说‘这般不赏脸,莫非瞧不起本王?’”
她单薄的身子开始不住颤抖:“我勉强咽下半杯,嗓子立刻火烧似的疼,扶着桌子坐下吃了几口菜,然后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她泪如泉涌,话都说不完整了,“我发现自己竟然……竟然……浑身赤条条躺在锦帐里……我想坐起来,可是……可是……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那禽兽就躺在我旁边,见我醒了,竟然笑着摸着我的脸说……说……”她突然一阵干呕。
“他说‘终于醒了……正好……正好陪爷玩玩……’”她脸上的泪水混着浸透棉布的血流淌下来,“我拼命挣扎,却看见……看见……舒白……他……他……他……躺在旁边的脚踏上!”破碎的哭喊突然迸发,“那孩子才十四岁啊!他是我们戏班最年轻的男孩子,眉清目秀的……还有一副天生唱小生的好嗓子……可那时却……却……赤身**……浑身遍布伤痕,像块破布似的瘫在那里……”
“后面几天,他把我当牲口一样拴在床柱上,用镶银的鞭子抽打……”她的指尖划过胸前一道狰狞的伤疤,“抽累了就上来啃咬,说就爱我这副嗓子,就爱听我哭叫……”
此时,她咧开渗血的嘴角笑了起来:“后来终于让我抓住了一次机会,他府上丫鬟端来滚烫的水,说是一会儿他来,让我给他沏茶,好好伺候,他不是爱我这副嗓子这张脸吗……我把那一壶滚烫的水一股脑全都喝下去,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又打开房间的衣柜,对着镶金柜门的尖角狠狠撞去,我不停地撞……不停地撞……”
她突然用包扎好的手猛击自己的脸,被傲雪死死拦住。
“我终于把自己撞得血肉模糊……”她喘着粗气大笑,“他果然一进来就嫌恶地把我一脚踹开,骂了句‘破烂货’,就让下人把我这破烂货扔出了后门……”笑声渐渐变成呜咽,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你们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清意手中的药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想上前去抱抱她,又怕压到她的伤口,她想开口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你接下来去哪儿呢?”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担忧。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眼神有些涣散。“我回戏班看看,”她哑声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们老班主是个老实人,想必不会见死不救。”她苦笑着摸了摸脸上的纱布,“如今我这副样子是唱不了戏了……”她手指微微发抖,“但去给大家做做饭,干些收拾戏服之类的杂活还是可以的。”
清意从药柜里取出几个小瓷瓶。“你这伤得每天换药……这样吧,你每天傍晚来沈府找我,我来给你换药。”
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随即又黯淡下来:“那这药钱……等我回戏班拿了银子,下次一定带给您。您放心,我们戏班虽然穷,但我还是存了些银子的!”
“不必了。”清意按住她慌乱的手,“你这副样子往后挣钱更难了,银子好生留着给自己养身子吧。”
“这怎么行!”她突然激动起来,牵动了伤口也不顾,“我爹从小教育我不能白白受人恩惠。”她的声音带着倔强的哭腔,眼角渗出泪花,“银子是一定要给的!”
清意望着她执拗的眼神,知道拗不过这份骨气。她轻轻叹了口气,唇角漾开一抹无奈又怜惜的笑:“那好,我就收你个成本钱,三文钱,多了我也不要。”
刹那间,她绷紧的肩膀松弛下来,破涕为笑。清意也忍不住莞尔。
“对了,”清意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她垂下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我叫小槐。”
翌日黄昏,清意刚散学回到沈府门前,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怯生生地站在石狮子旁。小槐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但依旧低着头,仿佛要将自己藏进暮色里。
“小槐!”清意唤了一声,快步上前拉住她冰凉的手。同行的蒋涵见状也迎上来,三人一同进了府门。
在偏厅里,蒋涵听完小槐的遭遇,气得指尖发颤,狠狠攥紧了茶盏:“岂有此理!这世上竟有如此禽兽不如之人!”可她随即又颓然松开手,茶盏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她们都明白,以她们的身份,实在难以与那样的权贵抗衡。
清意轻轻为小槐续上一杯热茶,柔声问道:“如今你在戏班过得还好吗?”
小槐捧着茶杯,指尖微微回暖:“老班主心善,收留了我。如今在班子里烧火做饭、整理戏服,倒也安稳。”她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让清意和蒋涵心头更酸,“比以前唱戏时轻松多了,再不用每日吊嗓子、练身段了。”
这话本该让人宽慰,可清意和蒋涵对视一眼,谁也无法真正笑出来。
沉默片刻,清意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那个孩子……你们戏班那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小槐的手猛地一抖,茶水险些泼洒出来。她缓缓放下茶杯,目光游离地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舒白啊……”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也不知道。班主后来去问过,那个禽兽什么都没说,只扔了十两银子出来……我们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又过了几日,小槐与清意越发熟络,话也越来越多。那日换药时,她忽然哽咽:“舒白那孩子……回来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但我宁愿他死了……如今他眼里一点光都没有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儿。”
清意停下手中的动作,屏息听着。
“那个禽兽前几天带着舒白回来,放话说,只要他以后都能乖乖配合,就保证我们戏班能在京城立足。”小槐的嘴唇微微发抖,“老班主除了叹气,什么也做不了。那孩子听到这话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扭头就跑出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如今他每隔两日就要去那个禽兽府里一趟,头天傍晚过去,第二天晌午才回来……每次回来都直接钻进屋里,谁也不见……谁也不知道那一夜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问……”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映照着小槐苍白的脸和清意紧蹙的眉头,在墙上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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