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染红了国子监的飞檐,清意款步迈出朱漆大门时,天边云霞如锦绣铺陈。忽见垂柳荫下闪出一道颀长身影,萧煜恒刚下骑射课,额前碎发被汗水浸透,黏在英挺的剑眉上。一颗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落,“啪”地砸在青石板上。
“今日入学...可还顺遂?”少年嗓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哑,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滚动。他下意识想用袖子擦汗,又突然僵住,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
清意尚未开口,蒋涵已一个箭步冲上前:“小圆子你是不知!”她连珠炮似地将郑鸾作恶之事道出,说到激动处,腰间软鞭“啪”地抽在地上,惊起几只麻雀。“那郑鸾仗着贵妃撑腰,竟敢——”
“蒋姐姐!”清意轻扯她衣袖,却见萧煜恒眸色已骤然转冷。少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如虬龙盘踞,玄色劲装下的肌肉绷得铁紧:“郑家子女竟嚣张至此!”他咬牙切齿,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改日定叫他们...”
“你们不必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又不是软包子,况且在国子监还有先生们看着,左右出不了什么大事。”清意突然打断,从缠枝莲纹荷包里取出个天青釉瓷瓶。她指尖轻挑开瓶塞,一缕药香幽幽散开:“前日答应你的金疮药,我多加了一味血竭,活血效果更好。”
萧煜恒伸手去接,指尖相触时他慌忙将手闪电般收回去。少年耳尖霎时红得滴血,连脖颈都泛起粉色:“清意妹妹,我就在隔壁崇志堂......”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越来越低,“若有事,只管差春柳寻我的小厮大壮。那夯货虽蠢,跑起来倒快。”
“噗嗤——”蒋涵突然笑出声,促狭地眨眨眼,“小圆子这是怎么了?莫非中暑了?脸这般红...”
话音未落,国子监朱漆大门“吱呀”洞开。一群锦衣公子摇着泥金折扇踱出,当先那人头戴累丝嵌玉冠,正是永安侯世子张珝,他远远瞧见三人,折扇“唰”地一收,嗤笑道:“哟,蒋家的母夜叉还没回府?莫不是又要去校场撒泼?”
蒋涵反手按住腰间软鞭,杏眼圆睁:“我当是谁,原来是张细狗。”她故意将“细”字拖得老长,“整日‘之乎者也’,听说前日骑射课连三石弓都拉不开——”她拇指往下一按,做了个极尽羞辱的手势,“废物!”
张珝面皮紫涨,他身后几个跟班作势要上前,却被一道清越嗓音拦住。
“世子息怒。”但见张珝身侧转出个青衫公子,腰间羊脂玉禁步纹丝不动。他行至清意面前三步处站定,拱手长揖:“这位可是得赐《春秋繁露》的沈家才女?在下白阳,家父礼部侍郎白敏中。”抬首时,一双凤眼如含秋水,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清意敛衽还礼:“白公子谬赞了。”她声音不卑不亢,“不过侥幸答对一题,当不得‘才女’二字。”
白阳正要继续寒暄,忽然钟鼓楼上暮鼓咚咚,惊起一群白鸽。
萧煜恒一个箭步挡在两人之间:“该回去了。”他声音低沉,眼底情绪翻涌。
夕阳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
众人散去后,郑鸾乘着软轿回到安远伯府。一进花厅,她便将案上那套越窑青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哗啦”一声脆响,御赐的茶盏碎成齑粉,瓷片四溅,在夕阳余晖中泛着冷冽的寒光。
“阿姊这是怎么了?”郑鲲打着哈欠掀帘而入,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他今日着了件绛紫团花袍子,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如纸,眼下泛着青黑,显是昨夜又去赌坊厮混了一宿。
郑鸾凤眸含煞,纤纤玉指将绣帕绞得几乎撕裂:“今日在女学,那沈家的乡下丫头...”她咬牙切齿地将事情道来,说到激动处,金钗上的流苏剧烈晃动,“还有那蒋家的疯丫头,处处护着她!”
郑鲲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玉佩,指腹摩挲着貔貅纹样。忽然,他阴恻恻地笑了:“阿姊莫急。”他凑近几步,身上还带着脂粉香气,“我听说...国子监最西边有处荒院?”
郑鸾闻言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狠毒:“你是说……”
“前几日我在赌坊认识几个泼皮,”郑鲲压低声音,手指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最是擅长……”话未说完,兄妹二人相视一笑,那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瘆人。
窗外,一只乌鸦“啊啊啊”地飞过,惊落了院中一树海棠。
*****
翌日清晨,国子监明伦堂内檀香袅袅。吴夫子手持一卷《女诫》,正讲到“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行。
沈清意端坐在案前,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狼毫笔杆,忽而蘸墨,在书页边角勾勒几笔。墨色由浓转淡,一只栩栩如生的蛐蛐便跃然纸上,须爪张扬,后腿微曲,似要蹦出纸面。她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
“沈姑娘。”吴夫子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倒也不恼,反而声音里带着几分慈爱,“可是对《女诫》有所见解?”
清意搁笔起身,阳光正好穿过窗棂照在她半边脸上。她今日梳着简单的垂鬟,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簪,衬得肌肤如新雪般通透。
“夫子明鉴。”她声音清朗,不疾不徐,“学生以为,《女诫》虽为女子立范,却处处以男子为尊,仿佛女子生来便该俯首低眉。”她目光扫过堂中众女,见有人面露惊色,有人若有所思,继续道:“可古往今来,多少女子不逊须眉?”
她指尖轻点案上《汉书》:“班昭续写《汉书》,文采斐然;”又指向窗外,“木兰替父从军,驰骋沙场;”声音渐高,“武则天临朝称制,开创盛世;李清照词冠两宋,文采风流。便是我朝镇国公夫人,当年亦曾披甲执锐,与夫君并肩守雁门,至今仍是佳话。”
堂内一片寂静,只听得窗外竹叶沙沙作响。
吴夫子捋须颔首,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善哉!徐老果然慧眼识珠。”他踱步至窗前,背对众人,“典籍如陈酒,历久弥新,然其中糟粕,亦当摒弃。沈姑娘此言,正合老夫心意。”
“好!”蒋涵突然拍案而起,她这一掌下去,案几上的砚台都跳了跳,墨汁溅了几滴在杏色袖口。见众人侧目,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却仍掩不住眼中的兴奋。
郑鸾坐在角落,今日特意换了身簇新的胭脂红马面裙,裙摆金线绣的牡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此刻她指尖却狠狠掐进掌心,精心染的蔻丹几乎要嵌入皮肉。她死死盯着清意挺直的背影,心中暗恨:“又让她出了风头!”
下学时分,暮色渐染,清意甫一出国子监,便被几位姑娘团团围住。廊下的海棠花开得正艳,粉白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沾在她月白色的衣襟上,更衬得她宛若仙子。
“清意姐姐!”一位着杏红襦裙的圆脸姑娘一把挽住她的手臂,腕间银镯叮当作响:“你方才那番话,真叫人醍醐灌顶!我……我……”她语无伦次,最后竟哽咽起来。
清意轻拍她的手背,指尖触到对方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的手指。她想起杭州水患时的情形,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其实女子之力,远不止于此。”
她抬眸望向远处,仿佛透过国子监的高墙看到了什么:“前些年杭州水患之时,男子们修筑堤坝,女子们亦未坐以待毙。”她边说边比划着,“她们组织药膳局,日夜不停地煎药施粥;成立抚幼堂,将失去父母的孩子护在羽翼之下;更有娘子军日夜巡防,防止歹人趁乱作恶...”
廊下渐渐围了一圈人,有姑娘悄悄掏出绣帕拭泪,更多的人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一位着青衫的姑娘突然挤到前面,她发间只簪一支木钗,却掩不住眼中的热切:“沈姑娘,我……我家中原不许我读书,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听了你这番话...”
清意握住她的手,发现那手心满是茧子,想必是常年做女红留下的。她心中一酸,声音却更加坚定:“女子虽体力不及男子,然智慧、毅力,何曾逊色半分?”
这般情景多了,一些平日关系疏远的同窗,便渐渐向清意靠拢。其中便有户部主事赵德安之女赵静。
赵静人如其名,性子极静。她父亲官职低微,能入国子监全赖祖上与监丞有些交情。初来时,她总独自坐在角落,连翻书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旁人。
这日散学后,清意正收拾书箱,忽见一道纤瘦身影在门外徘徊。抬头望去,正是赵静。她双手紧攥着一册《春秋》,指尖都泛了白。
“赵姑娘有事?”清意温声问道。
赵静似受惊的雀儿,慌忙行礼:“沈、沈姑娘……”她声音细如蚊蚋,“我……我有处不明白……”
原来是为《春秋》中“宋公与楚人战于泓”一节困惑。清意莞尔,引她至廊下石凳坐下,细细讲解。赵静起初紧张得睫毛直颤,待听清意言语温和,才渐渐放松,偶尔还能接上几句。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眸中泛起少见的光彩,“多谢沈姑娘指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这是家母做的桂花糕,若姑娘不嫌弃……”
清意欣然接过。那糕点小巧精致,透着淡淡桂花香,一尝便知是用了心思的。
自那日后,赵静便常来请教。她虽性子怯懦,却极是用功,带来的点心也花样百出——有时是酥脆的芝麻糖,有时是软糯的绿豆糕。
蒋涵初见时还打趣:“这小丫头倒是有心,知道我们清意爱吃甜食。”
赵静顿时红了脸,手足无措。清意轻瞪蒋涵一眼,拉过赵静的手:“别理她,蒋姐姐就爱说笑。”
渐渐地,赵静也敢在蒋涵闹腾时抿嘴浅笑,甚至能接上一两句话。三人常在课后共坐一隅,说说笑笑,分享一些女儿家的心事。廊外竹影婆娑,将斑驳的光影投在书页上,也投在这初绽的友谊之上。
只是无人注意,每当此时,远处总有一道阴冷的目光——郑鸾捏碎了手中的花,任香气在指间消散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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