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下雪了。
梨园好像从未下过几场雪,起码丹景来了此处之后就没再下过,窗外雪落了满地,薄薄在地面覆了一层,丹景取了一个陶制的瓷壶,扫落梅花上的雪,用以烹茶所用。
他细细扫落了梅上雪,雪滴落在陶盅,融成水,像梅枝滴落的清泪,丹景扫了许久,觉得手腕发酸才止住了。
“师兄”,孟冬接了那壶雪,递给他一个暖炉,丹景几乎被迫接受了这些好意,暖炉的热几乎灼伤他的手心,不过他那双手早在日复一日之中全然失去了知觉。
孟冬不知说什么,只问了一问,“今日有戏么?”
"未有,只是今日得练会儿曲儿,不能伴你。”
孟冬只掩了掩眼中黯淡,淡声,"我在一旁陪你。"
"不必",丹景觉得烦了,他就像个牛皮糖一样,非要揪着他现在这幅模样,很好看么?
孟冬将门推开,把那壶梅雪放置在案台之上,又假模假样地收拾丹景的茶具。
丹景坐在榻上,层层白衣叠开,材质自是民间粗布,跟孟冬身上那件锦袍比不得了。
"师兄",孟冬不知从哪儿摸了一个木匣子出来,“你的发冠,戴上吧,回了金华师叔自会为你补上。”
丹景还束着发带,不过此时一身素白,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生机一般,他瞧了瞧那发冠,许是觉得金制俗气,孟冬便叫人用银制了缁布冠,雕了丹景最是喜爱的柳叶纹,红色的宝石嵌在中央,显得格外妖治,丹景闭了闭眼,关上了木匣,"拿走,我用不着了。"
"师兄……"
"我现在就是一个戏子,不是你所谓的师兄了。"
孟冬不知自己的好心全然了刺向丹景的利器,他改道:"子陵。"
是绛玉为他取的字。
丹景没拒绝,他只起身,去柜中寻了他那件戏服,孟冬在后面瞧着,见了他那件浅青锦袍,叠得方正,藏在最角落里,失了色彩。
孟冬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攥住了丹景的袖袍,上面果真用暗纹绣了"孝"字。
最角落的佛经,桌上那一叠经文,丹景那一衣白袍...他在为安榆守丧,毕竟是以命换命,这一守就是四年。
"你这是……何苦呢?"孟冬掌心紧了紧,将丹景衣袍捏皱,体温相贴,他才惊觉丹景的体温太低,浑身全是冷的,薄薄一件白袍,说不冷道倒叫人气了。
丹景抽了身,拿了他那件水袖,身影似与白雪融为一体,“你且待着,我去练曲儿。”
孟冬瞧着他这幅样子,心中酸涩便止不住上泛,他好像……
罢了。
他吸了吸鼻子,将那股感觉压下,远远瞧着丹景去了戏班子。
台下无人,木制的台上起了些轻微响动,丹景一身粉墨水袖,唱着曲儿,嗓音当真就似只鹂鸟,宛转动听,腰身转动,水袖占据了整台面,丹景只踮了他那双脚,在台上旋转,脚尖紧绷着,让本就磨损的足尖几乎是沁出了血。
孟冬几乎是瞬间发现他足尖的伤,不过他还是站在那儿,不敢上前。
雪好似还是在落着,丹景只听着师傅的训,他垂头,一句话也未接。园主瞧了,为着丹景说了说情。丹景站在那儿,浑身是冷气。
"丹砂,今儿状态不佳,下回若是再如此,又要扣钱了。"园主只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知晓了,还望园主谅解",丹景长揖,垂头弯腰之时便觉足尖疼得厉害,背部全是练习摔出的淤痕。
"你下去歇着吧,后日的戏万万不可出错了",园主为他取了药,是帝乡所产,药效甚好。
丹景接过,道谢后才艰难回了西厢房,孟冬怕又惹得丹景平白生气,便早早回了西厢房,他见了人回来,温柔笑了一笑,叫丹景坐下休息。
然而却动手脱了丹景的鞋袜,丹景又没阻止,由他来,足尖全是血痕,冬日里冷得快,此时皮肉与袜子相连,一时脱不下来。
孟冬不敢用力,丹景却一把扯了,连着皮肉撕下,瞧着一片血肉模糊都是钻心的疼痛,可他还是一声没吭,只有些生理泪水叫他眼睛发酸,却偏不落泪,他似乎从来都是对自己如此狠心,却偏偏……
孟冬心疼了,将他空荡荡的裤管也卷起,小腿处摔了几处淤青,瘦得仿佛只有一个骨架,他不敢想他过得什么日子,但更悔,为什么不再快些寻着他。
他托起丹景一足,细细地为他涂了药,清凉感不断冲击丹景的足,叫他还是小声吸了口气。
孟冬熟练为其缠了纱布,打了个结,又从袖中拿了瓶药酒,"身上淤青,用此药酒揉散,一日便可好。"
丹景接过那药,指尖相触,叫他缩了缩手。
"子陵。"
"做什么?"丹景开口,声线又温和了些许。
"你饿么?我去给你拿午膳。"孟冬握紧手,仿佛还残留了丹景指尖温度似的,不等丹景回答,他就赶忙路跑开了。
丹景缩了缩身体,蜷在榻上看书,窗外孟冬跑得极快,丹景只盯着雪中一点湖蓝,眼神悲喜参半,叫平常人瞧不出什么来。
不过一刻钟之后孟冬就回来了,拎着个食盒,带着一身霜寒,孟冬打开食盒,将膳食一一摆在案几上,将炉火点了,汤温在上面,散发出些许香味,另外几道则是素菜,但也炖了条鲈鱼,清蒸后以时蔬作饰,热油浇之,味鲜至极。
丹景收了书,被孟冬抱至桌边,他细细一瞧,竟点了盆炭火,将冰冷的室内照暖了暖。他见终于开口,不过语气淡淡:"我可以走,不必如此,叫别人笑佑我。屋内的炭和膳食,我自会付银钱予你。”
孟冬站着,仿佛方才的寒气还未散似的,他还笑了笑:"子陵,当我欠你的,我还你不必如此客气。"
丹景不说话,好久后他才嗯"了一声,很缓慢地拿了筷子,他坐得极其端正,一口一口地食着,从小到大的家教如今却让平日身处戏院的他格外尴尬了。
孟冬吃相本是不好看的,早些时候丹景次次教他,倒纠了回来,他毕章是南山宗主,不至于说礼仪这方面叫人当作笑料。此时孟冬还颇有兴致地温了一壶酒,是他特意调了埋了许多年的桃花酿,带着一股甜香,弥漫在屋子里。
孟冬为丹景斟了一盅酒:"子陵,喝么?"
丹景:"不喝."
然后孟冬像赌气一样,一连饮了好几盅,喝着整个人都有些微微发晕,惹的丹景皱眉,取了酒瓶来看,偌大两个字叫他一时噎住了,是竹枝。
虽说是清酒,但……丹景只扶额,盯着早就醉了的盂冬瞧了又瞧.他眼中起了层雾,眼尾泛红,迷离着眼去看丹景,口中呓语着,面颊全泛起两团酡红。
丹景叹气,起身踩在地面,将窗子开了,漫天的雪花打了他个措不及防,将屋内的闷热冲散了些,他取了些热水,将毛巾浸了,给孟冬擦了脸。
窗外不知谁在讲话,声音轻佻上扬,好听的紧,可说的话……
"听说宜春院来了个新旦角儿,唱得那叫一个妙,比丹砂不知好了多少倍呢!"
"你去跟园主讲啊,叫丹砂再多练练吧."
"他那双脚,再练就那样了,废了脚可怎么办,只能发卖了。"
丹景没关窗,这种嚼舌根的话他听的多了,从不放不心上,他正去煮醒酒汤,就见孟冬蹙眉,强撑着起来。
习武之人听力极佳,想必他也听着了。
孟冬骂出了声:"好姑娘家背后讲些什么混账话……",还只刚开了口就被捂了嘴,浑身的热意全贴在丹景身上。
"睡去吧,莫要计较。"
丹景点了他的穴,强硬地支着他上床,捂了被子出汗,顺带收了碗筷,忙忙碌碌一阵,才歇了下来。
他研了墨,以湖笔沾取,细细地抄起经文,宇迹端正大气,笔力雄厚,在宣纸上洇出墨迹来,远处山峦似黛,一眼往不到头,万籁俱寂,只有落笔之声回环不绝。
床上孟冬呓语:"师兄,与我回南山。"
丹景顿笔,还是回了他:"不回了。"
从此他与仙途无缘,自是不回了,做一介布衣,男谷女歌,应该也是件美事了。
这场冬日雪太过于奇怪,下得更大了,到了晚上竟厚厚积了一层,惹得那些姑娘不住地嬉戏玩闹,笑声扰得孟冬不住蹙眉。丹景抄了最后一页,今日才算是了结,他吹干墨迹,将纸张叠在一起,全收了进了个小木盒。
孟冬醒了,偏头去看丹景,丹景在看戏本,黄昏的烛火为他落了一片美好,像察觉到了视线,他偏只去看,视线对上了。
醒了?"丹景起身,冰凉的指尖触了触孟冬的额,叫孟冬缩了缩。
许是酒气未散,孟冬抓住他的手:"子陵,手怎么这般谅?"
丹景抽了手,将被子为他盖好,"你醉了,还没醒。"
孟冬索性更大胆了,他拽了丹景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拉下来,丹景站不稳,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床上。
孟冬那只手埋在丹景发间,丹景被强迫地着跟他接吻,死死咬住的贝齿被撬开,孟冬整个气息与他交织,他就这么纵着人胡来,唇舌纠缠,整个大脑缺氧,几乎思考不了什么问题。但他还是能从这一吻感受到,强烈的思念。
很短暂的分离,叫两人喘了气,丹景刚想开口,却又迎来更猛烈的亲吻,孟冬将他的唇吮咬,在他柔软的口腔之中乱探,丹景被惹恼了,用加咬他,血腥味在两人口腔之中弥漫,弄的孟冬胡乱亲咬了他一阵,才放开了手。
"子陵,我.."
丹景没听见,只当他是突生了**,他早跟孟冬说过了,可他从不听话,他从前宠着他,如今……
孟冬的呓话还在继续,胡乱说着些什么"真心""从前"之类的话,丹景全都不听,直到灌了他一剂安神药才静了下来。
丹景只盯着窗外的雪,收了些东西,离了屋子。
自然是,雪落梨园,人不还。
……
孟冬在宿醉的余韵之中醒了,他掀了被子下床,慌忙去找丹景,却见西厢房几乎空了,他站在那儿,僵硬地扒拉柜子,他为丹景添的衣物,准备的冠礼等等一些物件,他一件也没带走。
湖蓝色的身影飞快掠过整个梨园,在账房停下,孟冬敲了敲
园主开了门,见是孟冬,倒也不惊讶。
"孟公子有何贵干?"
孟冬要丹景身契,园主倒笑:"他昨日便赎了身,将身契烧了,你如何还找我要了?"
孟冬只觉得脑袋一阵阵钝痛,他强忍着:"园主可知晓他去了哪儿?"
园主只笑不语,抬手指了指天。
"天狼星格外亮,西北,有战乱。"
孟冬道谢,收了东西,忙着去追了。
园主只笑:"苦命鸳鸯唱苦情戏,好看的紧呢。"
他的视线回到了桌上,丹景的身契,就摆在那里,他拿起,用烛火点了,道,"我许了你自由了。"
昌平六年,梨园失事,无一人生还,大火连烧三日,火势叫长安城全遭了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