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闱之前

段裴安静地坐在后排,认真听着每个人的发言和周学政的点评,心中默默思忖,与自己平日所学相互印证,颇受启发。他低调的姿态,似乎让他暂时脱离了那些关注的视线。

然而,当一位学子关于《春秋》“华夷之辨”的论述略显迂阔空洞时,周学政微微蹙眉,目光扫过堂下,忽然开口:“后排那位穿青衫的生员,你对此有何见解?”

霎时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再次聚焦到了段裴身上!

段裴心中凛然,但面上不见慌乱。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拱手行礼,声音清朗平稳:“回大人,学生以为,‘华夷之辨’,首重不在血统地域,而在礼义文明。圣人作《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故而,教化之功,在于德披四方,使民知礼义,而非划地自囿,徒逞口舌之利……”

他不疾不徐,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既指出了前一位学子论述的偏颇,又阐发了“教化”与“德政”才是根本的道理,思路清晰,见解深刻,且言辞恳切,毫无浮夸之气。

堂内一片寂静。不少学子面露惊异,显然没想到这个衣着朴素的寒门学子,竟有如此见识和口才。

周学政听着,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待段裴说完,他并未立刻点评,而是沉吟片刻,又抛出一个更为尖锐的现实政策问题:“若依你所言,教化为重。然则如今边陲时有纷扰,蛮族屡犯边境,劫掠百姓。此时空谈教化德政,岂非迂阔?当以何策应对?”

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直接关系到经义与现实、王道与霸术的平衡。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段裴,其中几道目光,尤其来自前排几位衣着华贵的学子,带着明显的审视与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段裴略一思索,从容应答:“大人明鉴。学生并非空谈教化而废武备。圣人亦云,‘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应对边患,首在强兵固边,保境安民,此乃基石,无此则一切皆空。然则,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武力可靖一时之乱,却难服长久之心。故而,于雷霆手段震慑之后,怀柔教化方是长治久安之策。需兴边贸以通有无,建学宫以传礼乐,施仁政以收民心。刚柔并济,方可使四夷宾服,边境永宁。”

他既肯定了武备的必要性,又强调了教化的根本作用,将“王道”与“霸道”巧妙结合,论述周全,逻辑严密,且完全契合儒家经义的根本精神。

周学政听完,终于缓缓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嗯,知经义,亦通时务,不错。坐下吧。”

“谢大人。”段裴依言坐下,面色依旧平静,但后背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回答,至关重要。

堂内响起一阵细微的嗡嗡声,学子们交头接耳,再看段裴的目光,已大为不同。惊异、佩服、探究,当然,也少不了愈发浓烈的嫉妒与敌意。

前排那几位华服学子中,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面容白皙却眼神倨傲的青年,冷冷地瞥了段裴一眼,嘴角向下撇了撇,对身旁同伴低声道:“倒是伶牙俐齿,懂得揣摩上意。”

他身旁一个瘦高个附和:“哼,不过是些取巧之言罢了。陆兄家学渊源,岂是这等寒门小子可比?”

那被称为“陆兄”的青年,名为陆文瀚,乃是青川府同知的公子,本身也颇有才名,是本届解元的热门人选之一。他闻言,只是冷哼一声,不再多看段裴,但眼神中的不悦却显而易见。

“澄心会”后续的内容,段裴已有些难以完全集中精神。他能感觉到,来自陆文瀚那个方向的冰冷视线,如同芒刺在背。他方才的表现,显然引起了这位官宦子弟的强烈不快。

会议结束后,周学政先行离去。学子们纷纷起身,各自交谈着向外走。

段裴不欲多留,正准备快步离开,却被两人拦住了去路。正是陆文瀚和他的那个瘦高个同伴。

“这位仁兄请留步。”陆文瀚脸上带着一丝虚伪的笑意,语气却颇为轻慢,“方才见仁兄高论,真是令人佩服。不知仁兄高姓大名,师从哪位大儒啊?”

瘦高个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是啊,我等孤陋寡闻,竟不知青川地界还有如此了得的才俊。莫非是哪个深山古寺里苦读出来的?”

这话语中的嘲讽意味显而易见,暗指段裴出身卑微,无门无派。

段裴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不卑不亢地拱手:“在下段裴,一介寒生,并无师承名门,当不起二位谬赞。”

“段裴?”陆文瀚故作思索状,“哦——想起来了,莫非就是近日寄居悦来客栈,颇得李府小公子‘青睐’的那位段兄?”

他将“青睐”二字咬得极重,引得周围几个尚未离开的学子侧目看来,脸上露出暧昧或鄙夷的神色。

段裴的眼神微冷:“在下与李公子只是萍水相逢,蒙其仗义相助过一次。李公子慷慨,念及考生艰辛,略赠些笔墨用物,并无他意。陆公子还请慎言,莫要污了李公子清誉。”

“清誉?”陆文瀚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谁不知道那李羡是个眠花宿柳、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他有何清誉可言?段兄得他如此‘照拂’,想必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这话已是极其露骨的侮辱,不仅贬低了李羡,更将段裴置于极其难堪的境地。

段裴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可以忍受别人对他的非议,却无法容忍有人如此污蔑李羡。那个虽然行事不羁,却心思澄澈、一次次对他伸出援手的人。

他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直看向陆文瀚,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陆公子,请注意你的言辞。李公子是何等样人,非你我可妄加评判。学政大人方才倡导‘澄清心志’,陆公子此刻言行,恐怕与大人教诲背道而驰了吧?况且,科考凭的是真才实学,而非家世背景或口舌之争。陆公子若有真知灼见,不妨留待考场之上见真章。”

他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维护了李羡,又点出了陆文瀚行为的失当,更将焦点拉回到了科考本身,隐隐透露出在考场上一较高下的自信。

陆文瀚被他这番抢白,尤其那最后一句,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周围几个同伴见状,也想上前帮腔。

“说得好!”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又带着几分懒洋洋的声音从明伦堂门口传来。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李羡正斜倚在门框上,一身红衣依旧耀眼,双手抱臂,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看着这边。不知他已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目光在陆文瀚几人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我怎么不知道,我李羡交什么朋友,送什么东西,还需要向陆同知家的公子报备请示了?”

陆文瀚见到李羡,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气势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李家虽无官身,但富可敌国,在青川乃至京城都颇有影响力,绝非他一个地方同知之家所能轻易招惹。而且李羡是出了名的混不吝,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李……李公子误会了,”陆文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等只是与段兄切磋学问,并无他意……”

“切磋学问?”李羡挑眉,走到段裴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像是无声的支持,“可我刚才怎么听到,有人满嘴喷粪,不是在谈论圣贤书,倒像是在嚼舌根的长舌妇?莫非陆公子读的是《妒贤记》还是《喷人经》?”

“你!”陆文瀚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敢真的与李羡撕破脸。

李羡却懒得再理他,转而看向段裴,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切了些:“走吧,段裴。跟这些脑子里塞满稻草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平白污了耳朵。听说你刚才在学政大人面前表现不俗,本少爷心情好,带你去个好地方松快松快!”

说罢,他极其自然地拍了拍段裴的肩膀,完全无视了脸色铁青的陆文瀚一行人,拉着段裴就往外走。

段裴被他带着,穿过那些神色各异的学子目光,走出了明伦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但他心中却因为身边这抹红色的出现,而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段裴忍不住问道。学政衙门的“澄心会”,按理说李羡并非学子,不应出现在此。

李羡撇撇嘴:“这文庙又不是他家开的,本少爷想来就来了呗。刚好路过,听说里头热闹,就进来瞧瞧。果然,就看到几只苍蝇在嗡嗡叫,烦人得很。”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段裴却觉得,他或许是听说了什么,特意过来的。

两人走出文庙棂星门,李羡那匹神骏的白马正拴在一旁树下,不耐烦地刨着蹄子。

“上车……哦不对,上马!”李羡笑道,“带你去个地方,保证比听那些老学究掉书袋有意思。”

段裴看着他那灿烂的笑容,又想起方才陆文瀚那些污言秽语,心中五味杂陈。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方才,多谢你出言解围。”

李羡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摆手:“谢什么?那等货色,也配让你费神?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仗着老子是个官,眼睛长在头顶上。你别把他那些屁话放在心上。”

段裴摇了摇头:“我并未在意。只是他言语间辱及于你……”

李羡闻言,眼睛倏地亮了一下,他凑近段裴,仔细看着他的表情,嘴角弯起一个促狭的弧度:“哦?所以……你刚才是因为他说我坏话,才生气的?”

段裴一怔,耳根微微发热,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君子重诺,亦重友。李公子于我有恩,我自当维护。”

“维护……”李羡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好啊,那以后本少爷的清誉,可就靠段兄你维护了!”

他笑得开怀,翻身上马,然后朝段裴伸出手:“快点上来!再磨蹭天都要黑了!”

段裴看着那只手,又看看周围尚未完全散去的学子们投来的惊诧目光,这一次,他没有太多犹豫,握住了李羡的手。

白马驮着两人,穿过文庙前肃穆的广场,将那些复杂的目光和纷扰的议论,统统甩在了身后。

风吹起李羡红色的衣摆,拂过段裴的脸颊,带着那股熟悉的、阳光与自由的气息。

段裴看着前方挺拔飞扬的背影,心中那片因陆文瀚而起的阴霾,渐渐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所取代。

这个人,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用他最直接、甚至有些蛮横的方式,将他从困窘和纷扰中带离。

就像那次在山路上,他从狼口下救下他一样。

这一次,他将他从流言与敌意的包围中,带向了秋日晴朗的天空之下。

段裴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拢,握紧了身前之人的衣角。

心潮,如风过松涛,再难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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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清风饮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