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沉默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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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持续的钝痛中,缓慢地爬行了一个月。

那场濒死的抢救和之后日夜不休的疼痛,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不仅碾碎了我的身体,更在我灵魂深处犁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如今,剧烈的疼痛如同退潮,留下了布满残骸的沙滩——那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闷的钝痛,像永远无法完全关闭的低频噪音,固执地提醒着我曾经发生过的毁灭。双手依旧被束缚在功能复健的支具和层层纱布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显得笨拙而艰难,指尖传来的麻木和偶尔窜过的尖锐刺痛,是那场“精细”折磨留下的永久烙印。肋骨愈合得最为迟缓,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会牵动胸腔深处隐秘的痛楚,仿佛那些断裂的骨头仍在无声地抗议,诉说着难以磨灭的记忆。

医生终于宣布,我可以出院了。

沈修显得如释重负,那紧绷了一个月的肩膀似乎微微松懈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谨慎。他亲自打理好一切,收拾我寥寥无几的行李时,动作刻意放得轻快,脸上努力勾勒出温和的弧度,试图用这层薄薄的笑意,粉饰太平,营造一种“噩梦已醒,一切如常”的假象。

“我们回家了,小钰。”他帮我穿上那件过于宽松、几乎感觉不到束缚的外套,动作轻柔地避开我手臂和肩背上所有敏感的伤处,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装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轻快,“阿姨知道你今天回来,一早就开始熬你爱喝的莲藕排骨汤,在家里等着呢。”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沉默,成了我唯一能穿在身上的、勉强蔽体的衣物。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我很好”?那是连三岁孩童都无法欺骗的、显而易见的谎言。说“我还很疼”?那只会像无形的鞭子,再次抽打在沈修那双早已盛满愧疚和痛楚的眼眸上,也会引来顾凛周身那难以融化的、因此而更加冰冷的低气压。说“谢谢”?这两个单薄的音节,在面对他们因我而卷入风暴、承受巨大压力和情感消耗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虚伪,甚至带着一种可耻的残忍。

于是,我选择闭上嘴,将自己密封在这片自我构筑的、名为“安静”的躯壳里。

出院手续办得异常迅速,顾凛也来了。他静默地立在病房门口,没有踏入这片充斥着药水和个人物品混合气味的空间,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沈修为我做最后的整理。他换上了一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西装,重新披上了那副运筹帷幄、冷硬疏离的面具,仿佛那个曾在抢救室外失控低吼、在深夜病房里投来复杂凝视的男人,仅仅是我疼痛恍惚间产生的幻觉。然而,当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捕捉到了一丝与以往不同的东西——那不再是纯粹的、评估物品般的冰冷,也非简单的审视,而是一种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复杂,像是在确认一件经历重创后、被艰难修复的藏品的现状,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确认,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什么。

回到那间熟悉的公寓,一切陈设似乎都被时光凝固,未曾改变。露台上的秋千椅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摇曳,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参考书依旧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气息,空气中,仿佛还隐约萦绕着春节时那份短暂却真实的温馨与团圆的味道。

但一切,早已天翻地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或者说,更像一件被暂时妥善安置于此的、标着“易碎品”标签的货物。沈修几乎寸步不离,我的每一个最微小的举动,哪怕只是试图起身去倒一杯温水,都会立刻牵引他所有紧绷的神经,引来他紧张的目光和那双几乎要条件反射般伸出的、想要搀扶的手。

“我来。”

“小心点,别碰到。”

“你想拿什么?告诉哥,哥帮你。”

他的关怀如同密不透风的暖潮,无微不至,却也是柔软的丝线,一层层缠绕上来,渐渐勒紧,让我感到一种甜蜜而痛苦的窒息。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强撑笑容背后,那深可见骨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忧虑,能捕捉到他视线掠过我手上笨重启用的支具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苦。

顾凛依旧忙碌于他的商业帝国,但在公寓里停留的时间,似乎比以往多了一些。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将我完全视为透明的空气,有时会在气氛凝滞的餐桌上,默不作声地,将那盘我可能需要费力伸长了手臂才能够到的、清淡的菜肴,不着痕迹地推到我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从不开口询问我的伤势恢复情况,也绝口不提任何与那场绑架、废船厂相关的字眼,仿佛那段充斥着暴力、血腥与绝望的记忆,已被我们三人共同签署了一份沉默的协议,彻底封存,永不开启。

表面上,我似乎正在一步步“好”起来。

看得见的伤口在缓慢愈合,身体机能在一丝不苟的复健中艰难恢复,回到了这个被称为“家”的避风港,被细致入微地照顾着。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内里的某些部分,已经在那个黄昏被彻底击碎,再也无法复原。

疼痛并未远去,它只是学会了更狡猾地隐藏,蛰伏在每一处愈合的伤疤之下。

恐惧并未消散,它只是沉入了意识的最深处,化作深潭,倒映着所有狰狞的过往。

那些黑暗仓库里的窒息感,绑匪扭曲狰狞的面孔,冰冷器械接触皮肤时令人战栗的触感,以及那种濒临死亡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它们会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挣脱所有束缚,化作最真实的噩梦,将我一次次残忍地拖回那个地狱。我常常在黑暗中骤然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依靠那一点锐痛,来压制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生怕惊扰了隔壁房间里,那个已经因我而心力交瘁、难得安眠的沈修。

我变得异常安静,异常“顺从”。我按时吃饭,按时吞下那些味道古怪的药片,配合着复健师完成每一个痛苦的动作,对所有关乎我的安排,都用一个简单的“好”字来回应。我像一具被抽走了大部分灵魂与生气的躯壳,只是机械地、麻木地执行着名为“康复”的既定程序,用这层厚厚的沉默与看似温顺的外壳,来隔绝外界所有的试探与关怀。

我害怕成为他们的负担,害怕看到他们脸上因我而浮现的任何一丝阴霾。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脊椎压垮的“恩情”与“牵连”,让我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地去接受他们的好,甚至无法再像过去那样,自然流畅地喊出那声曾带给我无限温暖与依靠的——“哥”。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泼洒进客厅,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到几乎刺眼的光斑。光线落在身上,皮肤能感受到温度,却丝毫无法渗透那层冰封的内里,传递不进一丝真正的暖意。

我站在这片过分明亮、曾经给予我无限憧憬和短暂安宁的“玻璃温室”中央,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被精心粘合起来的花盆。表面看来,形状完整,釉色光洁,仿佛完好如初。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内里早已布满了纵横交错、无法弥合的裂痕,脆弱得再也经不起任何一丝微小的、来自外界的风吹草动。

出院,不过是离开了充满药水味的白色囚笼,踏入了另一段更加漫长、更加煎熬的内心流放。

而沉默,是我保护自己那残破不堪的灵魂,也是保护他们不再因我而痛苦的,唯一能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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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木逢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