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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清晰得像骨骼被拧断。我蜷缩在门后,背脊死死抵着门板,仿佛那是抵御末日审判的最后壁垒。沾血的手腕藏在身侧,指尖冰冷麻木,唯有那道新添的伤口火辣辣地灼烧着,一下下敲打着濒临崩断的神经。
“咔哒。”
锁开了。
门被从外面推开的力量并不算大,却像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冲垮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屏障。我整个人随着门板的移动向后倾倒,猝不及防地暴露在骤然涌入的光线和两道迫人的视线之下。
刺眼的光让我的瞳孔剧烈收缩。逆光中,两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轮廓边缘被走廊的光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却衬得他们的面容在背光处更加晦暗不明。沈修站在前面,他的表情在看清屋内景象的瞬间彻底凝固——从焦急担忧,到惊愕茫然,最后化为一种近乎破碎的、难以置信的痛楚。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惨白如纸、泪痕狼藉的脸上,随即迅速下移,定格在我身侧地毯上——那里,一小滩暗红的血迹正缓慢洇开,旁边躺着那把闪着寒光的、沾着血的小刀。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看到了沈修眼中的世界在崩塌。他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般的抽气。他挺拔的身形晃了晃,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却又硬生生刹住,仿佛我是什么一碰即碎的琉璃,又或是布满尖刺的荆棘。
紧随其后的顾凛反应截然不同。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已经将整个场景尽收眼底——我蜷缩的姿态、手腕上那道刺目的伤口、地毯上的血和小刀、房间里弥漫的绝望气息。他脸上惯常的冰冷面具出现了裂痕,眉头骤然锁紧,眼神在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那里面翻涌的不是沈修那般外露的痛心,而是一种沉郁的、压抑着惊涛骇浪的怒意,以及更深层的、某种近乎失算的凛冽。
“小钰……?”沈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带着剧烈的颤抖。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视线与我平行,那双总是盛满温柔暖意的浅褐色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恐慌和心疼彻底淹没,红得吓人,“你的手……这……这是怎么了?啊?你告诉哥,这是怎么了?!”
他想碰触我,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我流血的手腕时,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蜷缩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伤口,脸色比我还要苍白,仿佛流血的是他自己。
顾凛没有蹲下。他一步跨入房间,动作快而沉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他先是瞥了一眼地上染血的小刀,眼神冰冷,随即目光如烙铁般定在我的手腕上。他迅速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动作利落地扯下领带。
“阿修,按住他,别让他乱动。”顾凛的声音响起,冷静得近乎残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他单膝跪在我另一侧,用扯下的领带快速、专业地在我手腕伤口上方用力扎紧,进行压迫止血。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我的皮肤,冰凉,稳定,没有丝毫颤抖,与沈修此刻的失控形成鲜明对比。
沈修如梦初醒,连忙按照顾凛说的,用他颤抖却温柔的手,小心地固定住我的手臂,避开伤口,但制住了我可能的挣扎。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胳膊上,滚烫。“别怕……小钰,别怕……哥在这里……没事的……顾凛在帮你止血……没事的……”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顾凛处理伤口的动作熟练而迅速,但他的脸色始终阴沉得可怕。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刀锋。在完成初步止血后,他才抬起眼,看向我。
那眼神太复杂了。有审视,有冰冷的怒意,有深不见底的沉重,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挫败的暗影。他没有像沈修那样问我“为什么”,只是用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透过我崩溃的表象,看清底下所有腐烂流脓的根源。
就在这时,沈修顺着我的手臂,看到了我之前无意识掐出的、尚未消退的淤紫指痕,新旧伤痕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他倒吸一口凉气,呼吸猛地急促起来,眼泪流得更凶。“还有这里……这里也是……小钰,你……你什么时候……”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巨大的心疼和自责将他彻底吞没,“是哥不好……是哥没注意到……是哥……”
他悲痛欲绝的样子,他每一滴落在我皮肤上的滚烫泪水,他话语里浸透的自责,都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是我,都是因为我。我又把他变成这样,又把这份沉重的痛苦加诸在他身上。
还有顾凛。他手上还沾着我的血,他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他那周身散发出的、因计划被打乱、局面失控而产生的低气压……这一切,都鲜明无比地映照出我的不堪、我的麻烦、我的……“不配”。
我不配拥有那张录取通知书。
不配拥有他们的小心呵护。
不配成为这个“家”的成员。
我更不配……让他们为我露出如此痛苦、如此沉重的表情。
巨大的羞耻、自我厌弃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冲垮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和伪装。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沈修,又转向顾凛,视线在他们两人痛苦而沉重的面容上疯狂逡巡。
积蓄了太久的情绪,混杂着恐惧、迷茫、自毁倾向和深不见底的愧怍,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但出口的却不是嘶喊,而是气若游丝、破碎不堪的低喃,仿佛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已耗尽,只剩下灵魂深处的微弱震颤:
“我不配……哥……我不配啊……”
声音轻得几乎被空气吸收,却带着令人心颤的绝望重量。
“我这样的……我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我害怕……我什么都怕……我会搞砸一切……我只会拖累你们……让你们担心……让你们难受……”
我挣扎着,想要挣脱他们的束缚,更像是在挣脱那个令我无比厌恶的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因动作被牵动,传来剧痛,但我毫不在意。
“我怎么去上学?我怎么面对别人?我怎么……我怎么活下去……”我看向顾凛,泪水无声滑落,“你看到了……我就是这样……永远好不了……永远都是个累赘……是个疯子……”
“我不配那个通知书……不配你们对我好……不配……什么都不配……”
我喃喃着,像个迷失在黑暗里彻底失声的孩子,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否定化为最轻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最痛苦的角落渗出,带着血淋淋的真实,却轻得几乎要被房间里凝重的呼吸声掩盖。
沈修被我近乎无声的崩溃和彻底的自我否定吓住了。他愣愣地看着我翕动的嘴唇,听着那微不可闻却字字诛心的话语,随即,他再也控制不住,不顾我身上的血污,猛地用力将我紧紧搂进怀里,双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用他的体温和存在来填补我那些自我否定的空洞。他的脸颊贴着我的头顶,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我的头发,他的身体也在剧烈颤抖。
“不许这么说……不许……”他声音嘶哑地低语,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像是要把这些话刻进我的意识里,“你是小钰!是我弟弟!没有什么配不配!是哥没保护好你……是哥的错……你别这样……求你……别这样否定自己……”
顾凛在我低喃时,一直沉默着。他依旧单膝跪在一旁,保持着那个压迫止血的姿势,只是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确保我不会因挣扎而让伤口崩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冰封的雕塑,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始终锁定在我脸上,看着我无声崩溃,看着我自我凌迟。
直到我低语到力竭,只剩下破碎的抽噎,几乎瘫软在沈修怀里时,顾凛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却像一块沉重的玄铁,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斩断所有混乱的、冰冷的清晰:
“林钰。”
他叫我的名字,全名,语气里没有任何亲昵,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
“伤害自己,是最没用的。”
他的话像冰锥,刺破了我情绪化的泥沼。
“证明不了任何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继续说,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所有自怜自艾的表象,“它只会让关心你的人痛苦,让问题变得更糟。”
沈修抱着我,闻言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反驳,只是将我搂得更紧,无声地传递着他的存在和支持。
顾凛的视线在我血迹斑斑的手腕和沈修悲痛的脸上扫过,最后重新定格在我涣散的瞳孔上。
“觉得不配?”他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那就去挣。”
我茫然地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听不懂他冰冷话语下的含义。
“录取书拿到了,路就在那里。”顾凛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痛苦,恐惧,觉得自己是累赘——把这些没用的情绪,变成往前走的力气。”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沈修不会放弃你。”
“我,也不会。”
“所以,你更没有资格,放弃你自己。”
他说完,不再看我,转而对着依旧紧紧抱着我的沈修,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果决:“伤口需要重新清洗缝合。打电话给陈医生,让他立刻带器械过来。这里,”他扫了一眼染血的地毯和小刀,“处理干净。”
然后,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相拥的我们一眼,那眼神深邃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决断。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房间,去安排一切,去处理残局,像一座移动的冰山,既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也用他的冰冷,强行镇压了房间内失控的情感洪流。
我被沈修紧紧拥在怀里,脸颊贴着他温暖却同样颤抖的胸膛,耳边是他压抑的哽咽和心跳,鼻尖萦绕着血腥味和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顾凛冰冷的话语还在脑海中回荡,像坚硬的基石,沉入我一片混沌的识海。
“没有资格放弃你自己……”
不配……吗?
还是……不被允许放弃?
手腕上的伤口在顾凛专业的包扎下,疼痛依旧,却似乎不再具有那种自我毁灭的象征意义。它变成了一道需要处理的伤,仅此而已。
沈修温暖的怀抱,顾凛冷酷的“命令”,像两股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力量,将我从自我否定的深渊边缘,一点点地,强行拉扯回来。
眼泪依旧在流,但不再是纯粹的绝望。
黑暗中,仿佛有人,用截然不同的方式,为我点亮了两盏灯。
一盏温暖,一盏冰冷。
却共同照亮了脚下,那条我必须继续走下去的、布满荆棘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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