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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又再次开始了,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缓慢而坚硬的方式。
谈话是艰难的。秦医生的提问像精准的手术刀,试图剖开那些被我深深掩埋、已然化脓的记忆和情绪。
“当时听到锁响,除了害怕,身体具体有什么感觉?”
“你提到‘不配’,具体觉得不配什么?”
“如果沈修先生那时没有抱住你,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我常常词穷,或者陷入长久的沉默。答案像困在喉咙里的荆棘,吐不出,也咽不下。有时我会突然感到窒息,心跳失控,不得不停下,紧紧抓住扶手,直到那阵恐慌的浪潮过去。秦医生从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用平稳的目光给我一种奇异的、不包含压力的包容。
他让我明白,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不是脆弱,不是性格缺陷,而是大脑在极端威胁下形成的保护机制出了故障,就像免疫系统攻击自身。他教我识别“触发点”,练习 grounding techniques(接地技术),在恐慌袭来时,努力感受脚踩在地面的踏实,或者描述房间里五个能看到的东西。
这些练习笨拙而收效甚微。但我能感觉到,沈修和顾凛在极其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沈修会默默记下秦医生建议的注意事项,调整家里的布置,尽量避免我突然被吓到。他甚至学会了在我呼吸急促时,不再急于靠近拥抱,而是先保持距离,用平稳的声音提醒我:“小钰,看看我,你在家里,你很安全。”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学习的努力和压抑着的心疼。
顾凛则以他的方式参与。他确保秦医生是这个领域的顶尖专家,治疗环境绝对私密安全。他不再完全忽略我的状态,偶尔会在餐桌上,用一种讨论天气般的平淡语气,问一句:“这周和秦医生谈得怎么样?” 当我含糊其辞或沉默时,他也不会追问,只是会淡淡地对沈修说:“下次复查时,提醒我跟秦医生通个电话。” 那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明确的态度:这件事,他管定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日历无情地翻向九月初。空气里开始飘起淡淡的桂花香,和一丝属于新学年的、躁动不安的气息。那封被我藏在抽屉深处的录取通知书,像一块逐渐升温的烙铁,烫着我的意识。
一天晚饭后,顾凛没有立刻起身去书房,而是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平静地看向我,又转向沈修。
“关于开学,”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我考虑,暂时办理休学一年。”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我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心脏猛地一沉。虽然早有模糊的预感,但听他如此直接地说出来,还是像被迎面浇了一盆冰水。
沈修显然也愣了一下,他眉头微蹙,看了看我瞬间苍白的脸色,又看向顾凛:“休学?这么严重?小钰很期待大学……”
“他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态,经不起现阶段大学环境的压力。”顾凛打断他,语气没有波澜,只是陈述事实,“集体宿舍,陌生人群,密集课程,突发性的考试安排——任何一项都可能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陈医生的评估报告你也看了,他需要稳定的治疗环境和尽可能可控的低刺激生活。”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这不是惩罚,是保护。以他现在的状态去上学,不是勇敢,是冒险,对他自己和其他人都不负责。”
他的话像冰冷的解剖刀,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开。我知道他是对的。光是想象站在陌生的校园里,被无数陌生面孔包围,我就感到一阵心悸。可我心底仍有一丝微弱的不甘和恐惧——休学,意味着我正式被归为“病人”,意味着我与正常轨道的脱节,意味着……我可能永远也追不上了。
“我……我可以试试……”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试什么?”顾凛的目光转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嘲讽,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试到在教室里惊恐发作?试到在宿舍里再次伤害自己?林钰,治疗不是凭意念就能跨越的障碍。你需要时间。”
他的话毫不留情,却让我无法反驳。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道已经拆线、却留下淡粉色疤痕的伤口,那是我无力控制自己的证据。
沈修的脸上写满了挣扎。他既不愿看我失望,更害怕我受到伤害。他伸出手,覆上我放在桌面上、微微颤抖的手,掌心温暖。
“顾凛说的……有道理。”沈修的声音很沉,带着痛苦,“小钰,哥比谁都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去上学,像所有同龄人一样。可是……哥更怕你出事。如果大学让你更痛苦,甚至……那哥宁可你先停下来,把伤养好。”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学业什么时候都可以继续,但你的健康和快乐,哥赌不起。我们不是觉得你不行,是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准备好了,哥亲自送你去学校,陪你适应,好不好?”
他的语气那么柔软,那么充满心疼,反而比顾凛的冷静更让我感到鼻酸。他们一个理性分析,一个情感劝说,但核心意思都一样:现在的我,不足以应对那个“正常”的世界。
休学,像一个耻辱的烙印,又像一个喘息的港湾。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愤怒,而是对自己这副样子的憎恶和悲哀。我配不上那份录取通知书,配不上沈修的期望,甚至配不上顾凛如此冷静周密的“安排”。
“我……是不是很没用?”眼泪终于滚落,滴在桌面上,“总是……要你们这样操心……连上学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不许这么说!”沈修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罕见的严厉。他抓紧我的手,逼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你听着,林钰!你经历过什么,我们都知道!你能撑到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还能努力去治疗,已经比太多人都勇敢、都了不起了!生病了需要休息,需要时间,这跟‘没用’没有半点关系!你配得上所有最好的照顾,配得上所有时间,直到你真正好起来!”
顾凛没有像沈修那样激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流泪,然后,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语调说:
“林钰,沈修说你‘配’,不是安慰你。”
“是我和沈修,需要你好好活着,健康地活着。”
“所以,把你的命,看得重一点。因为它不只属于你。”
“休学,是为了更长远的‘行’。不是止步。”
他的话,像沉重的基石,一字一句砸在我混乱的心湖。不是“你要振作”,而是“我们需要你好好活着”。不是轻飘飘的鼓励,而是将他们的需求与我的生命捆绑在一起的责任。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
沈修眼中是不容置疑的疼惜与坚定。
顾凛眸底是深不见底的执着与冷静的宣示。
那一刻,休学与否似乎不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们用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在我不断自我贬低、试图将自己放逐的荒漠里,打下了一根根界桩,清晰地圈定出:你,林钰,在这里,是被需要的,是被要求必须好好存在的。
前路依然迷雾重重,治疗依然漫长而痛苦,大学的大门暂时对我关闭。
但似乎,在那片名为“我不配”的废墟之上,有两只手,一温一冷,正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开始试图为我重新搭建一个叫做“你可以脆弱,但必须好好活着”的支点。
我低下头,泣不成声。
这一次,眼泪里除了痛苦和羞愧,似乎终于有了一丝……被强行赋予的、沉重的“重量”。那重量,叫做“被需要”,也许,未来有一天,它能慢慢转化成“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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