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凑近时,端着壶的手抖了一下,寄微就把壶接了,随手将她藏在袖内、被芒刺划出的浅痕也一并涂了药。
“谢娘子。”女人开口,声音很轻,疲惫里有一种持久的柔和,“我姓李,李夙。多承照拂。”
寄微点头,取出一盏药,递到她面前。那药色澄澈,泛着一点银光。
“此药止梦,非止病。若服,须净心。”
李夙看着她,像要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什么。片刻后,她接过药盏,一饮而尽。
寄微点头道:“今夜或可在堂里歇,明早……”,寄微犹豫了下,“或住些时日再走都行。”
她把隔间的席子铺平,又从柜中取出一只旧的陶盏放在炭火旁,盏里加了几片干姜,“手脚冷,握这个。”
念安一边帮母亲收拾,一边悄悄把自己带来的小包塞到灶台下。那包布旧得发硬,掀开,里面是几片晒干的草和一点碎银子。她抬头看了寄微一眼,眼里是小心翼翼的坚决。
不过小孩子很快就困倦起来,李夙用手指把念安的眉心一点点舒展开,凝视着女儿的脸。想起这个给他有着奇异感觉的医师娘子寄微,不免又想起那日。
那日念安一路昏沉,回到家中时,额上的汗已退,脸色却比往常更白。她的母亲李夙正倚窗写字,笔下的墨还未干,就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娘。”
她抬头,看见女儿的袖口破裂,手臂缠着药布,心头一惊:“又摔了?”
“不是。”念安摇头,语气恍惚,“我遇见一个娘子,救了我。她说娘的病不是热症……”
“救了你,你受伤了?”李夙立刻扑来,把念安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没有,娘,我当时好像被蛇咬晕过去了,但是结果只是做了一个梦,醒来手上只有很浅的伤痕,那个娘子说给我上过药了,已经无事,娘你别担心”,说着念安把手臂撩开给母亲看。
李夙见确实只有一道浅痕,但想着念安提到的毒蛇、梦,不由得令她想到一些曾经在京中听闻过的旧事。
西蜀之地偏远,有奇人异事也不见怪。李夙只觉念安幸运,但转念一想今日之事又觉后怕,都怪自己。
陈蒙在对街,琅嬛的灯影斜斜照过来。他似乎在翻书,目光却不时落向清安堂,像是在读隔壁的页。他看见那母女进门,看见寄微关门,把门闩轻轻一落。他收回视线,像是读到了某一行关键的字。
夜深了,雨又下起来。院中的槐叶被雨点敲出细碎的声响。清安堂里,灶火低,药香沉,隔间里母女并肩而卧。
寄微坐在外间,铜镜覆着纱,置于几案。她看着灯焰在盏里一合一开,想到那孩子伸木阻蛇的一下,又想到李夙额角未干的青紫,不免想起自己——想起越娘子在镜中唇角那一抹温柔的笑,想起那句压在她心口许多年的“归”。
她从来不在旁人跟前施术,也从不在旁人口中留下“怪”的痕迹。可这一夜,她把门闩又落紧了些,取下镜上的纱。镜心淡淡泛光,像一汪冷泉,里面的桥纹隐隐发亮。
她在炭火上烫了一碗温水,滴入两滴酒,又用指尖蘸了一点点李夙的脉上汗意——那不过是一点湿,却足够引路。她低声道:“我不医梦,今夜只是还一回人情。”声音很轻,像说给自己的,又像说给镜里那只沉着气伏着的小兽。
镜面起风,灯焰伏低,堂里的影子长了一寸。寄微以指划镜缘,像沿着一条极细的线往深处走。耳畔先是雨,雨声之后,城南的槐树忽然离她很远,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灰暗的屋:桌上积着一层灰,灰里压着几页被撕破的纸,字迹被火焰舔过,跳着枯干的墨。
屋角有人坐着,背很直,像还习惯着昔日的礼仪。她把手按在膝上,手指细而白,却因为长年不写而骨节微微僵硬。她不是睡着,她是在梦里醒着。寄微知这便是李夙的“常梦”——醒时不敢哭,梦里不肯闭眼。
门外有脚步靠近,鞋底在潮湿的地上发出粘滞的声响。李夙的背更直了些,额角那块青意在梦里也隐隐浮起。寄微站在她背后,像一团没有影子的影,伸手抚过案上那支被折的笔,指腹传来木碎的刺痛。她把那点疼记在心里,对着镜里的桥,轻轻扣了三下。
镜貘的鼻端从雾里探出,极轻极轻地在镜缘嗅了一嗅,像在辨认这一屋子的味道:火烧过的墨,湿透的衣襟,未退的委屈,还有一个孩子握着棉被角不敢出声的呼吸。
“来吧。”寄微在心里说,“只一回。吃她梦里的火,不吃她梦里的诗。”
镜面像一池秋水被人投了一粒梅核,纹路向外推开,发出极小的一声响。屋外那人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了顿,灯影抖了一下。李夙抬起头,终于缓缓闭上眼睛。她的眼角那一滴泪,在梦里没有落下去,却在镜中化成一线极细的光,斜斜落在断笔旁边。
寄微往前一步,伸手按住那支笔。她不说“醒”,也不说“忘”。她只是把那支笔在掌心里轻轻地转了一转,像把一条扯紧的线悄悄松开了一寸。
屋外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一步、两步,仿佛要跨进来,又仿佛被什么拖住了脚。雨忽然大起来,檐下滴水串成帘,帘外是一点灯,灯外是夜。这夜被雨剖成细细的丝,丝上挂着一点微小的热——是灶火,是药,是母女贴在一起的气息。
寄微立在那气息的边缘,手心仍按着那支笔。镜貘伏下头,像一只耐心的小兽,在纸灰里轻轻吹气。
——梦与火之间,有一寸空隙。
今晚,她要把这寸空隙借给李夙母女躲一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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