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惊雷,雨滂沱而下。
姜元珺仍然一身月白锦袍,伫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左手牵着一匹健硕的白马,浑身被雨水浇得透彻。水珠沿着他的凌乱发鬓直流而下,整个人狼狈不堪。
罗远撑着一把伞跟在罗聆后面,而罗聆首先入目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他讶然:“阿珺,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他忙吩咐身后的罗远:“无需给我打,快去迎殿下。”
宋子今也打着一把伞,且另一手拿着一把闭合的伞跟在他们身后快步而来。此时将至亥时,宫门早已落了锁,外面还下着大雨,但姜元珺却在这个时候来了罗府,且阿肖还未跟随。秦惟熙左眼不停地跳,只觉有事发生。见罗聆带着惊讶地神色匆匆离去,便让宋子今多带了一把伞,去瞧一瞧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罗聆接过宋子今递来的伞,子今见状便去接过姜元珺手中的缰绳,欲将马牵到马厩里。马儿微微低下了头,却不挪动马蹄跟着她走。子今不解,朝着那白马定睛一瞧,却发现那白马的眸中似蕴含了一层水雾。
“这马怎么哭啦?”宋子今脱口而出,又下意识地去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姜元珺。一身月白束腰长衫,头戴玉冠,容颜俊秀,但那双清目却不停流下一行行泪水。
宋子今心头一惊。
罗聆见他不动,便拍了拍他的肩:“阿珺,你有何事?但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也不能站在这里谈是不是?快快随阿兄进来。”
姜元珺浑身轻颤,直到这时罗聆才发现他手中拿着一个约莫六七寸长的木盒,那木盒上尽是泥水,边角还往下滴着黑色的水珠,看样子倒像是从泥土里翻滚了一遭,又像是从土里取出的。再见他拿着衣袖一遍又一遍擦着木盒上的雨水。
姜元珺嘶哑着道:“兄长,我想见一见七妹妹。”
罗聆眼中一瞬而过的讶色,很快便心中了然,那澄心庵就已然是个例子。须臾,他轻叹一声:“好,兄长带你去。”
听雨轩内,秦惟熙心不在焉地坐在小杌上,心想着难道是卧雪阁有了什么线索?她连忙起了身,看见适才奉画打的那把湿漉漉得伞还搁置在门檐下,登时取过疾步下了木阶。奉画再后喊道:“小姐,外面还下着雨。”
雨水如注,天际轰隆轰隆个不停,那声音扰得人心慌。秦惟熙刚刚下了木阶走到一楼,推开了听雨轩的大门撑开油纸伞,便见罗聆与姜元珺匆匆而来。但那行步匆匆的人显然是走在最前面的姜元珺。
“七妹妹——”
秦惟熙心如鹿撞,越过他看向不远处的罗聆,罗聆微微地笑着朝着她点点头,却并未再上前。
他朝罗远道:“先回书房吧。另外安排个屋子让阿珺住下,宫里落匙了。”他再轻轻一叹:“给他一些时间。”
“五哥?今夜骤雨,你怎么来了?”她的话方落下,便瞧见姜元珺捧起手中一混着泥水的木盒,而后将它打了开来。
是当年在东宫的花树下她与他一同埋下的一把短匕。
姜元珺温温地笑道:“七妹妹,你还记得这把匕首吗?是我十二之龄的生辰日,七妹妹你送与我的生辰礼。这上面你还让阿烁兄长刻下了一个字。是一个珺字。”
“七妹妹,当年五哥没护住阿烁兄长,亦不曾护住你。”
“七妹妹,人活一世,却如行尸走肉,没了灵魂,只存肉身,只存那一副由世人可见的皮囊。若你想,你便一匕结果了我亦好。”
“或七妹妹,你若想要这天下,他日待我登基为帝,这大夏王朝,这万里江山,你尽管拿去。”
二人就站在听雨轩的屋檐下,檐上雨水朝着灰瓦上打个不停,发出了声声清脆的敲击声。
秦惟熙前一刻心跳的还极其强烈,但再适才看到那把短匕之后却只存留下一阵怅惘。许久,她嘴角牵起一抹笑意:“五哥,我不曾怪你。”
“他日,我亦相信,你是一个好君主。 ”
姜元珺抬眸看她。
她依旧嘴角含着笑意:“这些年我虽在江南但五哥做的事我件件都晓得。为秦家奔走、欲剑杀李盛、太和门前剑伤梁胥、建庵堂护嫂嫂朱若。五哥,你明白了吗?这些我都知晓,桩桩件件,我都记在心里。”
姜元珺红着一双清目,脑海中却蓦地想起十年前的那个仲夏时节,她一身鹅黄罗裙,笑得明媚,举手投足间尽是坦率开朗,生气勃勃。可现在很多个时候他所见的她,皆是一身凛若秋霜。他又忽忆起她初回京城,在梁书文幼子的加冠礼上发生的那一段小插曲,那个耳珰。
那本是属于她的耳珰,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但那日她隐在斜斜细雨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恍若未闻。不理、不问、视而不见。她一定是失望至极的。
秦惟熙看着他眼角扑簌而下的泪,回身接过奉画手中递来的一张帕子,而后递给他。
姜元珺道:“七妹妹,你还活着,真好。你且再等一等,如今高健已死,卧雪阁已浮出水面,是五哥无用,但再不需要一整个十年,我一定会让秦家昭雪。”他看着她欲言又止,忽而苦涩一笑,想起了那日父皇欲为他与“小星”赐婚一事。他强牵起一抹笑容,却很是郑重地道:“七妹妹,从今以后五哥一定会竭尽所能,以己之身护你周全、护你平安、护你康健。”
秦惟熙看着他嘴唇翕动,待片刻却仍是一个字没有说。她一双明眸宛若秋水,带着笑意朝他看去:“五哥,你且说。”
姜元珺站在原地,耳畔忽响过一声惊雷,雨越下越大,骤雨击打在青石板上的一声声,也犹如在敲打着他的左心房。
他红着眼,朝后退了一步,微微弯下了身作了辑礼。秦惟熙瞳孔一瞬骤缩,一手执伞,一手欲扶起他。
“五哥。”
奉画再后也张大了嘴巴,这般的太子殿下她从来不曾见过。
姜元珺却无论如何亦不起身,他道:“皇祖父在天有灵请为孙儿见证,姜氏儿郎,元珺今世心已许一人,一生坚定与汝,永不相负。他日吾若未为秦家沉冤昭雪,吾愿以死谢罪,以己罪过身见得皇祖父。他日若吾顺利即位,吾愿倾尽所有,只为一人。”
他抬起头看向雨幕下一身素衣,时年不过稚龄,今却已近桃李年华的姑娘。姜元珺喉间一动,再道:“七妹妹,你可愿……”
他的话还未罢,远处屋舍的檐上忽而落下一片灰瓦,瓦坠于地摔得粉碎。奉画正欲一声惊呼,被随后而来的璞娘拉到了屋子内,奉画蹙着一双秀眉,两眼冒火,凶巴巴地房梁上望:“璞娘,到底哪里来的成精野猫儿!我拿了小鱼干也捉不到它!”
屋檐下,姜元珺眼睫一颤,却许久都未等来对面姑娘的一声应答。
他浑身微颤,抿着唇,抬起头依旧看着她温润一笑。
“五哥,可若真的有那一日我应是以何种身份呢?”秦惟熙看着他道。
“是以罗家小星之面?还是以谋逆叛国罪名的罪臣之女一面呢?”
姜元珺心底猛然一巨痛,但还未待他开口,对面那一身清冷的姑娘已再言:“五哥。可那四方的天地,会将我生生的困在那里。七妹我亦无意入得姜氏之门。”
骤雨仍然未歇,靖宁侯府。
褚夜宁一身玄衣同样被雨水浇得湿透。他阴沉着面,似带着强烈的不满情绪,气势汹汹回到了梵荫堂。随后一手解下身披的深紫大氅随手掷在一侧椅上,九曲追上前问:“侯爷,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儿了?”
“茶来。”褚夜宁一身湿漉漉的束腰锦衣坐在了太师椅上,雨水顺着他的衣角不停向地面滴去。
九曲暗自心惊,雨天独自出门又浸雨而归,回了家却不马上换掉一身湿透的衣裳,而是想喝茶。他赶忙吩咐府中的下人去沏上一壶热茶,又忙斟了茶递过。
他再次试探地问:“侯爷?”他咧着嘴角,笑哈哈地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侯爷不高兴了?”
褚夜宁稍抿一口茶,轻抬起眼皮,道:“出去。”
“啊?”九曲张了张嘴,身子却下意识地朝身后转去:“是。”
褚夜宁猛地一脚踹向了他的屁股,声音清冽:“被偷家了算不算啊!”
“哎呦!”九曲未曾料到这突如其来地一脚,那边褚夜宁已起了身朝外走去,冷声道:“叫上老钟、松阳,去密牢!”
“是!”九曲忙称是,心下却已明白这滂沱大雨的深夜孙大伴要遭殃了。而侯爷方才的声音里分明带着些许的咬牙切齿。他急忙追向已快步离开梵荫堂朝密牢而去的褚夜宁,又与随踵而至的松阳贴近,一面拿眼觑着前面的活阎王,一面忍不住开口问:“偷家。老松,你说甚叫偷家?”
松阳面无表情的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老九,少操心,多办事!”
九曲怒瞪他一眼,气哼哼地转身离去去寻最后而来的钟题。这活阎王原来也不是什么活阎王,虽说老夫人早早过身,但有老侯爷在世,当年的世子爷还是个幸福美满的公子哥。
国子监里谁家的小公子见到世子爷不曾退避三舍,也有那胆大的道一句靖宁侯府的小霸王,那玩世不恭的侯世子。但世子爷生得妙啊!生得唇红齿白,极其俊俏,像极了当年早逝的侯夫人。当年的世子爷又带着他们揍遍了那些不长眼来惹上他靖宁侯府大门的真纨绔,别提多威风。
但后来那个冬月里,他却眼见所见京城里的犹如人间地狱,世子爷的杀伐果断,身携腥风血雨而归,犹如修罗而来,手起刀落,所过之处满是杀戮,杀疯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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