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一道深坎,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将陈望山从断续的浅眠中彻底惊醒。他有些茫然地直起身,颈椎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出轻微的“嘎达”声。车窗外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睡意全无。
不再是视野尽头与天相接、平坦得令人心慌的华北平原。视野所及,是被一种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反复揉捏、切割过的土地。一道道深切的黄土沟壑,纵横交错,沉默地诉说着千年的干渴、风霜与忍耐。沟壑之间,是依着山势顽强蜿蜒、层层盘旋的梯田。田里的冬小麦刚冒出一点怯生生的绿意,给这片雄浑而苍凉的土地,添上了一抹隐忍的生机。天,是高远的,蓝得近乎残酷,几丝云彩也淡得像用秃头毛笔蘸了清水在宣纸上随意抹过的痕迹。
“进入灵溪地界了。”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用带着浓重乡音的灵溪话说道,声音干涩,没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灵溪。
这两个字,倒像一枚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湖深处那潭看似平静、实则幽暗的水中,激荡起层层叠叠、无法止息的涟漪。二十年了。他竟然有整整二十年没有踏足这片土地。上一次,还是母亲病重,他回来侍疾,送终。彼时,悲痛与匆忙交织,他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故乡的滋味,便像一只急于挣脱了线的风筝,借着学术会议的东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从省城到京城,成了北京某所知名大学里研究历史地理学的陈教授,名字前面可以冠上一连串的头衔。故乡,渐渐沦为了履历表上籍贯一栏里两个冰冷的铅字,成了年终岁尾打给远方亲戚时程式化的遥远问候,成了午夜梦回时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却不敢深究的底色。
可此刻,当这片土地真真切切、毫无保留地铺陈在眼前时,那层由时间和距离织就的模糊滤镜骤然碎裂。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混合着车厢里沉闷的、带着尘土和汽油味的空气,沉甸甸地堵在他的胸口。是近乡情怯?是物是人非的感伤?还是潜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审视与疏离?他分辨不清。
他这次回来,名义上是应县里热情而正式的邀请,参加一个关于“皇甫谧文化与地域经济发展”的学术研讨会。请柬上措辞客气,称他为“从灵溪走出去的杰出学者”,“家乡的骄傲”。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接下这个邀请,更多是出于一种精神上的倦怠与寻求。城市里的生活像一场设定好程序、永不停歇的赛跑,论文、课题、职称、永远也开不完的会议和应付不完的、戴着各种面具的人际关系,让他常常在深夜书房弥漫的茶香与烟味中,感到一种灵魂出窍般的漂浮,一种无根的空虚。他需要回来,需要让双脚踏在真正坚实的、生养他的土地上,为自己那漂泊的学术灵魂,寻找一个可以系泊精神的锚点。
手机在口袋里沉闷地震动了一下,像一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催促。他掏出来,是助理小张发来的邮件提醒,关于下周一个国家级重大课题的答辩安排和最新修改意见。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宋体字,像一群忙碌而焦虑的蚂蚁,与窗外缓慢掠过的、一头在裸露的黄土坡上逆着光,悠闲啃着草根的老黄牛,构成了一个极不协调的、充满荒诞感的画面。他下意识地拇指滑动,锁屏,将那个喧嚣的、步步紧逼的世界暂时关在外面,也关掉了那头老黄牛沉默的注视。
车子沿着达溪河岸的公路行驶。河水比他记忆中瘦削了许多,裸露着大片泛白的、被岁月冲刷得光滑的河床石,但那一弯清浅的碧绿,依旧执着地、蜿蜒地在黄土谷地之中流淌。他的记忆,也随之鲜活、湿润起来。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光着屁股、皮肤被盛夏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自己,和一群同样野性十足的小伙伴在及膝深的、冰凉的河水里扑腾,摸鱼捉虾,河水那刺骨的冰凉触感和泥沙的粗糙,似乎还停留在指尖。他记得河岸边上那片茂密的沙枣林,秋天时挂满黄澄澄、表皮带着细微白点的小果子,吃起来口感沙沙的,面面的,带着一股独特的、既涩且香的滋味,充盈着整个童年。还有荆山,县城背靠着的那座并不高峻、却承载了无数古老传说和童年冒险的山峦。春天,他们呼朋引伴上山挖小蒜、采蕨菜,泥土的芬芳和野菜的清香混杂;夏天,在低矮茂密、长满尖刺的酸枣棵子里,像寻宝一样寻找最早红透的那几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酸得眯起眼睛,口水直流,满口生津……
“荆山……”他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尝到那熟悉的酸味。记忆中,荆棘掩映的山顶上,似乎还有一座小小的、破败的庙宇,不知道历经风雨,如今还在不在。
车子驶入县城新区。景象骤变。宽阔笔直的柏油马路,造型新颖的路灯,两旁是拔地而起的、贴着彩色瓷砖或玻璃幕墙的崭新楼房,商铺招牌鳞次栉比,充满了现代小城那种千篇一律却又生机勃勃的气息。这和他记忆中那个灰扑扑的、只有一条主街贯穿、两旁多是低矮平房的县城,大相径庭。他像一个真正的外来者,带着些许陌生和好奇,打量着这个衣着光鲜的“新”故乡。
然而,当车子拐过几个弯,驶入老城区时,那种熟悉的、渗入骨子里的感觉,又如同潮水般缓缓回流。街道变窄了,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枝干遒劲的槐树,此刻叶子落尽,更显苍劲。一些老店铺还在,门脸斑驳,木质的门板,招牌上的字迹也褪了色。五金杂货店里堆满了各种铜铁,螺丝胶线;老式理发店的红白蓝三色转灯慢悠悠地转着,像一个时代的注脚;空气中,似乎隐隐约约飘来了油糕下锅时那“刺啦”的声响和炉齿馍刚出炉时麦面焦香的香气——那是童年最深刻、最顽固的味觉记忆,瞬间激活了唾液腺。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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