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部分

望山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紫竹编的礼盒,轻轻地、几乎带着一丝虔诚地,放在堂叔旁边干净的石板案子上。

老支书手上编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慢了下来。他没有立刻抬头,也没有去看那个盒子,只是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瞥见了那不同于往常泥土稻草的、精致的竹编纹路。他依旧不紧不慢地编着手里的东西,仿佛那才是天下最重要的事情,直到完成最后一个利落的收口,将多余的草茎用牙齿咬断,这才放下手中初具雏形的草筐,拿起搭在膝盖上的旧毛巾,仔细地擦了擦手,仿佛要抹去所有劳作的痕迹。

他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正眼打量那个静静地躺在夕阳余晖中的礼盒。竹编的工艺很精细,泛着天然的紫褐色光泽,透着一种低调而古朴的美感。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许泥垢的手,没有立刻去打开盒盖,而是先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竹篾表面,像是在感受一件陌生而又熟悉的器物。

良久,他才用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打开了盒盖上的小搭扣,掀开了盒盖。

里面,红艳饱满的苹果、金黄灿烂的小米、绣工精致栩栩如生的皇甫谧香包,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在竹盒的映衬下,竟显出一种意外的和谐与庄重。每一个产品旁边,都附着一张望山亲笔书写的、字迹娟秀而有力的小卡片,上面用简练的文字,解释着产品的文化内涵和设计理念。尤其是那个香包,皇甫谧的清癯绣像在夕阳下仿佛活了过来,艾草那股清苦安宁的香气,也更加清晰地散发出来,弥漫在院子里。

老支书的目光,最先落在那饱满的苹果和金黄的小米上,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的产出。他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拂过,没有停留。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那个香包。他伸出那双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将那个小小的、精致的香包拿了起来,放在他那宽厚粗糙、布满生活印记的掌心里,轻轻地掂了掂,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望山心头一紧的动作——他将香包凑到鼻子前,不是浅闻辄止,而是深深地、贪婪地、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那艾草的清香和其中蕴含的所有意味,都吸进肺腑深处。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有好几秒钟。院子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远处归巢麻雀的啁啾声和风吹过老枣树枝桠的细微呜咽声。望山站在一旁,屏住呼吸,心情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紧张、期待、甚至有一丝害怕,像是在等待一场关乎理念、关乎理解、关乎未来的、无声而又至关重要的审判。

终于,老支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望山,也没有放下香包,只是低着头,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掌心中那个小小的、承载了太多意义的物件。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院子里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就在望山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老支书却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个香包,如同放置一件易碎的珍宝般,重新放回了竹盒内它原来的位置。然后,他合上盒盖,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荆山轮廓,那里的山脊线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他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含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浑浊音色,却又异常清晰地传到了望山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这……这东西,是体面。”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飘忽,但听在望山耳中,却如同一声沉闷而有力的惊雷,在他心湖深处炸响,激起滔天巨浪。

体面。

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词,从一个一辈子讲究实在、反感虚华、信奉“力气是真,粮食是根”的老支书口中,用这样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说出来,几乎是他所能给予的最高级别的、超越了一切具体褒奖词语的认可。它意味着,在他那固执而传统的价值体系里,他最终认可了,这不再是“花里胡哨”、“投机取巧”的玩意儿,而是承载了文化、体现了尊严、凝聚了心血、拿得出手的、属于这片土地的、值得骄傲的产物。这是一种价值层面的接纳,一种精神上的和解。

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猛地冲上望山的眼眶,他的视线瞬间模糊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了一下衣角,生怕被堂叔看到自己此刻的失态。他知道,这简短的、看似随意的一句话,代表着那堵横亘在传统与现代、守旧与创新之间的、无形的、厚重的高墙,已经悄然松动,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更深层次的、超越言语的传承与理解,在这个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的黄昏,在这座安静的、飘荡着艾草清香的农家小院里,以一种最朴素、最中国式的方式,默默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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