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哀象生更有青绳缚

沉寂几百上千年的思绪蓦地在此刻上涌,刚从牢狱中清醒过来时也没有这样过,如今亲眼瞧见这人,简直头皮发麻不知怎么形容才好,自己一点一点琢磨出的理智几乎返璞归真。

白绫鱼妖……林疏桐……

江守君。

轮回往复,何苦知道这些。

顾淮音稳了稳心神,强撑着想,这样最好不过了,轮转几世的苦楚凡人哪里受得住,这辈子她做好这楚州郡守就够了,何须再来招惹鬼神之事。

她费尽力气终于抬头看向江守君,开口生涩道:“江郡守。”

话音刚落,顾淮音呼吸窦然滞住,几乎是惊讶地看见江守君眉间海神印记,只一瞬,又将略带慌张的神情收敛。

……她见过海神,她已经全都知道了。

原本呆愣在原地的江守君,听见她这么一唤自己,心中狠狠一震。

褚源两日如遭百年。

江守君太想告诉那人,自己身为嬴鲛之后,并非凡人,也是她擅自入轮回扰乱天地秩序,司主愿意如何惩戒都可悉听尊便。

一面又侥幸顾淮音不知道,也只当自己是个无知凡人,何必管它什么轮回往复、万劫不复。

“妖族有为难江大人么?”

江守君被她这声叫回了神,按照她那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性格,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太生疏了。

顾淮音语气明明平淡如水看不出疏离,甚至不生硬。缘何会觉得二人相隔万水千山?

“没有就好,那我送江大人回府衙吧。”顾淮音下意识像从前那般想要去牵她的手,伸到一半在空中顿了顿,又仓皇收回来。

心里又痒又疼,一边嫌自己现在对她诸多忌惮,倒不如当初二人之间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自在。一边又舍不得放下前尘过往。

土地神搞不清状况,只觉得这位上仙身上迸发的戾气消散得莫名奇妙,难道刚才肉眼可见的杀气是假的?

但好在这位上仙不再闹着要入褚源,终于是消停了。土地神油然生出对江守君的感激之情。

外头雨疾成帘能障目。

二人手里没伞,头顶上被个状若莲花的阵法给罩住了,反正有顾淮音这个神仙在,天上就算下刀子也淋不着。

路过楚州平日最繁盛的十字街,见路旁黑压压聚着一片叫花子。

江守君抿唇不语,身为楚州官员,对当地民生的确了解。

心知楚州虽然僻壤,但当地百姓勤恳是可以养活自己的,现下淮水水涝尚没个确数,怎么会凭空多出这么多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者。

顾淮音与江守君两相对视,心中默契知道此事蹊跷。

很快她们发现端倪,乞者大多身上披盖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目。或身旁一块白布,布下是还没来得及腐烂的尸体。

荒废破屋檐下,江守君在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面前停住脚步。

这女子跪在地上掩面哭泣,身旁立着“卖身葬父”的牌子。

江守君矮下身与这女子平视,拿出身上仅存的银钱交到她手上。

“我只有这些了,你先拿去用。”

女子泪眼婆娑,攥着手中银钱不知所措。“恩公大德,奴无以为报……待奴安葬父亲后自会跟从恩公……”

“我并不要你什么,只问几个问题就好。”

女子抿了抿唇不说话。

“你父亲因何亡故?”

“父亲得了病,治不好,就死了……”

“这边众多白布之下,都是得了同样的病而死的人吗?”

女子含泪点头。

“什么疾病?”江守君心中莫名恐慌,“瘟疫?”

女子仍是跪坐在地上,哭道:“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但染上的人身上都有密密麻麻的青痕,跟绳子绑着似的,都叫‘青绳病’。”

檐外骤雨又大,砸在地上嘈嘈切切。狂风又起,急穿过檐下,竟掀起一侧白布。

白布之下,果然满面满身经络成青痕的尸身暴露出来,几乎可断定这与秦驹病状一致,也和八百年前睐山惨状一致。

江守君攥紧拳头,手上隐忍青筋。

女子慌手慌脚去把布盖好。可惜天公往往不尽人意,雨斜斜吹进檐下,已经把白布和女子身上衣衫打湿近半。

顾淮音不动声色,把二人头顶的莲花阵扩大了些许,恰为那女子遮去风雨。

“冒犯问一句,你父亲去世前有犯癫狂之症吗?”

女子抬目神情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有。”

“除白布之下,其它地方染此病的人多吗?”

“多。”

江守君油然生出不祥之感,方寸紧攥着的手松懈下来,指尖正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

府衙里,张齐从未见江守君动过这么大的怒火。

“除了秦府上秦家主得病闹得满城风雨,我还没收到任何有关这病症的消息。”江守君一身雨淋透的衣裳没来得及换,反而匆忙执笔写文书。

“地方有疫为何不报?各郡县瞒天过海,倒是把此事压得密不透风。”

张齐连着众衙役皆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传我令至各郡县,两日之内,我要见楚州从乡至县各地区染疫者详细数目。”

油然而生,沛然而作的连绵大雨渐小。只是稍作休憩,楚州城仍沉沉藏在漫天黑云下,天地昏暗。

桌案上的半盏茶没人来添,早已凉了。

江守君逐字逐句看手里卷宗,不由得紧锁眉头。

她被骗去褚源之前,那黑猫和她说过,楚州大涝并非五年之后而就在当下。这两日雨下得虽大,可今日她处理这一干事务时并没有看出淮水有什么动静。

那黑猫是否在骗她?

无论如何,有关淮水兹事体大,断然不能掉以轻心。

张齐正要下值,见公堂上灯影未灭,上前道:“大人,这两日您不在,还有一事未向您禀明。”

“什么事。”江守君放下案卷,侧耳倾听。

“之前那个当街纵火的和尚已经放了,偏街那处根本没起火,明明放火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看见了……您说奇不奇怪?”

江守君平淡道:“嗯,既清点过无伤亡也无损失,该放人便放吧。”

张齐摸了摸鼻尖,心道江大人不愧为楚州郡守,这处变不惊的气魄果真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

“对了,这两日我擅离职守,我自会向上禀明请罪。”江守君顺手端起案上凉透的半盏清茶,一饮而尽继而道:“今日病疫之事耽搁不得,我即刻拟诏疏将此事上报朝廷。”

“不是各郡县要两日后才能报出染疫者数目么,大人怎么这般着急。”

“前御史大夫之子秦驹受此病症折磨良久,按照秦府人脉势力来说,此事恐怕早已传入京都。”

“大人是想借此机会,好让朝廷重视此事。”张齐挠挠头想不太明白,“可这青绳病是否是疫还没个定论,您这样把事情闹大了,万一不是……那不成欺君了?”

江守君紧缩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突然轻笑了一声,呢喃道:“欺君么……”

*

三伏夜里,白天连绵大雨才停歇,此刻空气里潮湿中裹挟着些许寒凉。

今日顾淮音将江守君送回去后,一刻没敢在府衙待,见江大人跟见鬼似的就逃了。

她们一路上没什么话,各自压着心绪难以言表,那会江守君浑浑噩噩没缓过神来,等她想把人拦下来时,顾淮音已经走了。

顾淮音走得匆忙,见到张齐也没心情理会,张齐想和她说话拌嘴倒被泼了一瓢冷水,谁知道她又吃错什么药。

这会子深更半夜,北海司主一个人在街上跟醉酒一样走得踉踉跄跄,一点也不怕违反宵禁被抓起来。

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是自己平白无故招惹她的。

“招惹”这两个字一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顾淮音里脑海里急促闪过,淮水边小院子里,她双手在自己的腰上越握越紧,边问自己还记不记得她是谁……

随后又是睐山清平堂的卧房里,自己病中紧揽着她,滚烫的唇贴在那人锁骨上。那人不懂拒绝,只好任由她这样,身体却止不住发颤……

顾淮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暗骂道,大晚上的中了什么死邪。

料是这两句话给自己骂清醒了,她步伐加快,转眼就到了秦府府门前。

顾淮音皱着眉敏锐察觉府中不对劲,似是有不速之客。

府中确实有两位“不速之客”,正趴在房顶上往别人房中偷看。

“哟,两位怎么在这猫着呢?”顾淮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房顶上,两只手同时拍一人一猫,把他们吓得够呛。

那黑猫关不住嗓子,当时就“喵呜”一声叫出来,好在一声猫叫而已,并不会引别人多疑。

“大半夜跑到别人人家房顶上偷窥,这像话?”顾淮音将就着就在房顶上坐下了,“看什么呢这么起劲,不指给我瞧瞧?”

攸里:“……”

“司主不是去褚源么,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快么,这几步路够我走多久。”顾淮音瞥他一眼,笑道:“怎么,怕我知道你带着这猫妖偷偷从缙云寺里跑出来?”

攸里脸色一僵:“请司主降罪。”

顾淮音摆摆手,不打算细究此事。“说说吧,来秦府是为了什么?”

“我在楚州境内发现许多百姓得病,身上布满青痕,与先前秦驹得的病症并无二异,便想着先过来看看。”

“嗯,然后呢?”

“市井空传楚州大疫,但我听闻秦驹得此病已经半月有余,而城内百姓染此病者是近两日窦然增多的。”

攸里目光深沉,看向府中零星灯火。“按照道理来讲,时间对不上。”

自司主来时就一直没发出动静的黑猫此刻突然开口,语气森然道:“半个月里,全府上下只有秦驹一人得病,怎么会是疫呢?”

才停了雨,夜里黑云翻墨,天地间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檐下挂着几盏绘锦鲤祥纹的纱圆灯隐隐发出光亮。

入了更定,灯里蜡油燃尽,升起一缕细青烟后就灭得悄无踪影,紧跟着卧房里透过薄纱窗的明辉也暗淡下去。

这下是真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是不是见过你?”顾淮音坐在房檐上对身旁猫妖开口。

府里灯都熄尽了,她却丝毫没有要挪地的意思。

“司主好记性。”夜里黑猫顶着一双绿光森寒的眼睛,“当年司主在睐山里屠戮百人,引来天罚时,我与司主有过一面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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