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来得迟,窗外的杨树才刚抽出些嫩黄的芽苞,空气里还裹挟着冬末的干冷。
宥宜坐在年叔公司宽敞的独立办公室里,指尖扫在鼠标上,看着密密麻麻的项目文件标题——“丝路能源走廊”天然气管道项目(第一阶段)。
这不是她第一次接触这个项目,但却是第一次,她的名字被正式列入核心协调组名单,位置紧挨着总负责人李聿为。
宥宜听说这个被寄希望提升国家能源自主性,是名副其实的“国运级”项目,是李聿为展露头角的“开胃酒”。有更高级别的领导挂帅铺路,李聿为作为实际操盘手,成了就打牢未来仕途的基石,败了也有转圜余地。
年叔只在她送文件时提点了一句:“聿为那边担子重,你多分担,凡事多看多想。” 话很简单,担子却很重。
她知道,年叔把她这样一个背景干净、来路简单的人放在项目里是什么目的。
总之,被镶嵌进李聿为棋盘里,用途未知,前程未卜,谈不上是什么好的体验。
项目启动会的场地设在了国资委下属的一间保密会议室。宥宜到得早,选了靠后的位置。陆陆续续进来的人,大多面带肃穆,彼此间点头寒暄也压着音量。
李聿为是最后一个到的,身后跟着沉默如影的季遇。
他穿着深灰色的定制西装,身形挺拔,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全场时,像一阵冷风掠过湖面,细微的交谈声立刻平息了。
他没有客套,径直走到主位,打开投影,言简意赅地切入主题。
屏幕上闪过错综复杂的路线图、利益相关方结构图、风险矩阵。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有力,逻辑严密得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在运转。
偶尔停顿,抛出几个关键问题,点名让具体负责人回答。被点到的人回答得字斟句酌。
会议中途,讨论到与管道途径国政府谈判的底线条款时,一位来自某大型国企的副总提出了一个相对保守的方案,强调“稳妥为上”。
李聿为听罢,未置可否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宥宜。“宥宜,”他声音平淡,“途径国新任资源部长的背景和近期政策倾向,你怎么看?”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宥宜感到心跳漏了一拍,紧张了一瞬间后很快稳住。
她放下笔,抬眼看着李聿为,语气平稳地概述了那位部长出身履历、以其务实且注重短期民生效益著称的特点,引用了近期当地媒体的几篇分析佐证。
“所以,完全固守旧有条款可能会适得其反”说完这句话,宥宜的视线环桌扫了一圈,继续说“在保证核心利益的前提下,适当展现灵活性,尤其是在当地就业和技术转让方面……”
她说完,会议室里静了片刻。李聿为沉默的听她说完后,目光仍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嗯,这也是谈判组评估的结论之一。张总,你们的方案,需要再大胆一些。”他轻易地将话题引回,却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坐在后排的年轻女子,并非可有可无的摆设。
会议结束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了。众人各自收拾东西,疲惫散去。
宥宜整理着随身电脑和材料,余光看到李聿为还坐在主位,手指抵着眉心,会议室顶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柔和。
“这份x国地方政策分析的简报,是你做的?”他手里拿着她前几天提交给年叔的一份文件。“是。”宥宜站起身。
“后续关于管线途经地区的社会风险评估,你跟进一下,直接向我和年叔汇报。”他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是直接的肯定。
“好。”宥宜应下,但是感觉他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
停了一会。
他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还不走?”他问。
“马上就好。”宥宜加快手上的动作。
他没再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忙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宥宜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身上,让她动作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忽然又开口:“让季遇送你。”
宥宜愣了一下。“不用麻烦,我打车很方便。”
“这么晚了,不安全。”他的语气不容拒绝,已经拿起了电话。
接下来,项目在巨大的惯性下开始运转。
宥宜像是被卷入了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每天面对着海量的文件、跨时区的电话会议、各种语言的合同草案。
她与李聿为的交集多了起来,大多是通过邮件和简报。他批复文件的效率极高,批示通常只有寥寥数字——“可”、“再议”、“补充数据”。
批复的时间不定,在凌晨两三点甚至清晨五六点批量处理也是常有的事,就像他的回复一样,很凝练也很冷淡。
偶尔在走廊或电梯里遇见,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如同掠过一件熟悉的家具。
直到项目推进至最敏感的征地与环保审批阶段。
最初的顺利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危机在一个周五的傍晚悄然降临。
宥宜正准备下班,内部通讯系统上弹出了季遇的紧急会议通知。参与者只有她、李聿为和季遇。她心下一沉,立刻拿起笔记本走向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李聿为站在窗前,背影绷紧。
季遇坐在旁边沙发上,脸色严肃。
见她进来,李聿为转过身,脸上是宥宜从未见过的阴郁。他没有寒暄,直接将一份纸质报告推到她面前。
“看看这个。”
是项目现场质量监测小组发来的绝密报告。一段已铺设的管道,在内部精密检测中发现了严重的焊接和材料缺陷,报告结论触目惊心:存在重大安全隐患,若投入运行,爆炸、泄露风险等级都是极高。
宥宜快速浏览着,心一点点沉下去。这段标段的承建商,是那个对谁都一团和气的王总,也是……李家派系中某位重要人物的亲戚。
“王总人呢?”李聿为的声音冷得像冰。
“已经通知了,正在来的路上。”季遇答道。
李聿为没再说话,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宥宜紧绷的神经上。
这些天大家都很疲惫,宥宜慢慢的看着他,没有打领带,黑色衬衫扣子开了两颗,皮肤缺乏血色的透着点青白,薄薄一层胡茬覆盖在锋利的下颌上。衬衫袖口没有解开,紧紧的卡在骨节清晰的手踝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时间和呼吸,都凝固的异常安静。
王总几乎是踉跄的跟在行政的带领下进来的,额头布满冷汗,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公文包。
“李、李总……这、这里面一定有误会的……”
李聿为等季遇确认门关好,外面的人已经走远后,才慢慢的把风险预估报告扔过去“你先看看。”
他开始询问细节,从材料采购到施工监理,每一个环节都不放过。
语气出奇地平静,问题却一个比一个尖锐,像剥洋葱一样,层层逼问,撕开辩无可辩的细节。
直到王总语无伦次,最后几乎声音都打颤,反复强调自己提交的所有审批材料都是完全合规的,绝对是有人陷害。
办公室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宥宜看着王总那张慌张到不可思议的脸,想起他之前遇到自己时,总会笑呵呵地打招呼,偶尔还会塞给她一些老家的特产。
此刻,他却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在李聿为冰冷的注视下垂死挣扎。
就在李聿为似乎要将所有怒气都倾泻到王总身上时,宥宜的目光落在了散落在桌角的那些审批材料副本上。纸张精美,数据详实,盖章齐全,这么完美的材料怎么会出问题?
更何况这个项目经过了完整的审批流程。
即使由于前阵子审批制度改革,部分原属部委的审批权已下放至省级,但涉及跨境重大项目的核心环节,仍需要部委层面的最终备案核准。
并且最终审查经过的跨部委的联合评审会,正是李聿为父亲一脉的人负责。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错到执行阶段才暴露端倪的程度。
宥宜突然明白了李聿为对王总逼问的目的。
她犹豫了一下,趁着李聿为质问的间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开口:
“李总,王总提交的这批材料的合规性,当时是经过了联合评审会所有专家确认的。书面和实际的差距大到这种程度……不像仅仅是管理疏忽能解释的。”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季遇的眼神从宥宜身上又扫回到李聿为。
李聿为敲击桌面的手指,慢慢停住。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看向王总,而是锐利地投向了宥宜。那眼神极其复杂,有瞬间的惊愕,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他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更远处、更晦涩不明的什么东西。
几秒钟后,他眼中的风暴回归于一种更令人不知所措的平静。
他重新看向面如死灰的王总,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王总,你先回去。准备好所有的补救方案,以及……一份详细的、关于你团队内部每一个人的说明。记住,这是你”,他顿了两秒“也是我,最后的机会。”
王总几乎是连滚爬地出去了。
门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李聿为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
巨大的玻璃窗外,是北京璀璨却冰冷的夜景。他的背影挺直,却莫名透出一种孤绝的疲惫。
“季遇。”他揉揉眉心唤道,声音沙哑。
季遇立马上前一步。
“两件事。”李聿为没有回头,语速快而清晰,“第一,找到王总那个副手,赵辉,还有赵辉的全部亲戚、同学关系。查清楚他们过往全部社交网络,摸出来他背后的人,拿到证据。第二,查王总和他背后那位的资金流水,特别是境外,要快,别留痕迹。”
“明白。”季遇点头,目光扫过宥宜,示意他先走一步,随即无声地退了出去。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宥宜站在原地,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她不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是对是错,它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却可能将她自己也卷入漩涡。
李聿为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红丝。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事故报告,又重重地放下,长嘘了一口气。
“今天的事,”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更添了几分倦意,“不能外传。”
“嗯。”宥宜低声应道。
“你挺不错的。”他看着她,目光深沉,“以后全部会议和简报,你直接参加。”
这是一道明确的指令,也是无声的接纳。意味李聿为同意她接触更核心的圈子,也背负了更深的,有关他的秘密。
宥宜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有界限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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