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日,太阳稍晚才出来,郑知微关掉了手机,从家里走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要去到什么地方,她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迈着步子,往那里走去。

郑知微早早地来到人民公园,她记得,里面有碰碰车、企鹅杯、云霄飞车、海盗船、小型过山车,以及旋转木马。

她走到旋转木马前时,项目还未开场,于是她挺直着背,仰着头,期盼着。她站在第一个,排着队,静静等待。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看到自己后面慢慢堆起的长龙,小孩都那么欢乐地说笑,突然让她的世界变得喧闹起来。

郑知微是第一个坐上旋转木马的人,真值得开心。

她选了一个最漂亮的,有着金发的小木马。

她的双手握着长杆,等着木马旋转。

旋转木马如同小时候一样,放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音乐,她随之起伏上下,目光看向围绕在木马外的铁围圈,她那般仔细地看,眼神急切又悲伤。

这一上午,郑知微坐了10遍旋转木马,或者是11遍,她记不太清。只是,当木马旋动时,她坐在木马上不停寻找,一圈圈地寻找。寻找郑鹏,寻找那个拿着棉花糖,笑着等她下来的年轻帅气的郑鹏,找那个拉着行李箱说要离婚,转头就离开的郑鹏,找...找那个佝偻着背一脸病容的郑鹏......

她坐了整整十圈,霸占着小孩子的木马,寻找她的爸爸。

最终,她有些眩晕地从木马上走了下来。她擦身而过许多男人,可是,郑知微看清楚了,这些男人都是别人的爸爸,她的爸爸...再也找不到了......

于是,在这个充斥着欢乐的公园里,郑知微一个人站在一颗大树下,放声哭泣。

路过的人总会好奇地打量着她,可她不是孩子,不会有人走上来问,“小朋友,是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吗?”

她想,她多想,有人这样问她。

她会回答,“嗯,找不到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还会下雪,但是一天过了一半,雪还未降落,遥远的旋转木马还在努力地旋转,《世上只有妈妈好》在郑知微的身后,渐行渐远。

她再也走入不了游乐场,走入不了一个有太阳的冬日。

郑知微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终点,于是,她再次计划了一场毫无预兆的离开。

等到夜幕降临时,大雪才飘下。

郑知微打开手机,忽略掉宋澜的所有消息,而只是找到覃欢,问着,“覃医生,后天有时间见一面吗?”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后天,郑知微想,自己总该需要一天时间来作别,作别失而复得的北安城,作别一些落叶与流云,作别一些早已远去并永远也不会再回流的时光与人。

覃欢看到郑知微消息的时候,她刚结束一场抢救。

一场抢救把一个脑中风的老人从死亡线上来了回来,她用尽全力把这位老人还给了她的儿女。而现在,当她回复郑知微——“好的”的时候,她似乎看到自己又将要开始一场全新的抢救。

她太过清楚,郑知微不会轻易找她,而这一场没有预兆的对话那般清晰地提醒着覃欢,一切都趋于崩塌,而注定会有人在这一场崩塌中丧失。

覃欢以一位“丧失者”的身份,揣摩着,当明天的会面结束时,郑知微和宋澜,谁将会在下一刻垮塌。

当大雪停止,当新的一轮太阳悬挂于天,当她亲手接过郑知微递给她的一把墨绿色雨伞和一条围巾时,覃欢那自诩聪明的大脑仍旧不知道谁会垮塌。

又或许,无人能幸免。

“所以,你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郑知微扬起浅浅的笑容,继而,她看向覃欢,继续说着,“宋澜那边...”

“放心,如果你需要我的保密,我会努力的。”

她摇摇头,低垂着头,无奈地说道,“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她总会知道的。只是......”郑知微复而抬起头,用一双含着水汽的眸子看向覃欢,“如果可以,请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总是倔强,很多话自己藏着不说,情绪也是......所以,如果覃医生您方便,麻烦多和她说说话。”

覃欢看过很多遍郑知微的双眼,而当下,当她再度看向那一双眼眸,她就像是看到了湖泊,看到了深山里冰封的泉水。她知道,冬天过去,那将会变得如何叮咚又清澈。

可,这漫漫冬季,总是盘桓,又有谁能清楚地知道,冬日将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呢?

而冬日之后的春,又将会给到万物以怎样的情绪?

有人过敏,有人困倦,有人欢跳,又有人沉郁于更深更黏的情绪里。

覃欢拿着那一把墨绿色的大伞和那一条本可以悬挂在脖子上的围巾走回医院。她握着伞柄,想着待会儿将要如何向宋澜说明郑知微的远离。

郑知微并不是随水而行的蜉蝣,她选择了自我放逐的方向,即使逆流,她终会抵达终点。所以,即便谁都难以接受她的骤然离开,谁也都必须承受。

覃欢把宋澜约在咖啡馆。

她等了约一小时,才看见穿着黑色大衣,撞进来的宋澜。

咖啡早已冷却,连一缕轻飘飘的烟都不复存在。

宋澜坐在覃欢对面时,把裹挟着的冷气又全然倾泻了出来。

覃欢抱着胳膊,不觉地抖了抖,然后指了指咖啡,问着,“看看喝什么?”

宋澜摇头,“不了,晚上不好睡觉。”

覃欢抬眼仔细打量着宋澜,近了,才赫然发觉她眼底的青黑与那因为疏于整理而凌乱的碎发。她轻叹,增加了空气里的潮湿,“贺春阳那边怎么样了?”

宋澜望向窗外,可身旁的这扇窗却因为室内外温差早已蒙上厚厚的雾。

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不知道街上会有哪些人并肩而行,也不知道方才驶过了几辆绚丽的车,她更不清楚,这宽敞的街道上,还会有谁能够与这座城市共同醒来又沉睡。

至少,她很久没有这样过了,她每夜每夜地难以入眠,像被囚禁于潮湿又充满芬多精的房间里,一边渴望做着与春日有关绮丽又美好的梦,一边又被无尽的冬日寒冷的夜挟持,半点不能入眠。

她耳边荡着覃欢的问题,想着要给她一个回答,可同时又久久没有张口。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已经被身体拖累,在长长的停滞中,她提了提精神,回道,“挺好,贺秋明给她找了心理医生,目前还是有些抗拒看病。”

“她是该看看。”覃欢抿了一口咖啡,冷掉后,豆子的油脂很久都未能充斥口腔。她不禁皱了皱眉,似是不满意这杯冷掉的咖啡。

“不管怎样,那都是贺家的事,老宋,你得往前走了。”

宋澜双手交握,放在双腿之上,她的指腹摩挲着自己的骨节,寸寸地挪动。

她认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却又像是想起了一些被莫大悲伤浸染的事,双肩耷拉着,没有了丝毫,人的挺拔。

“可是,我往哪儿走,都找不到郑知微。”她忽地抬眸,望向覃欢,她的双眼在寻找一个支点,她想要停留,可话一开口,竟是彻底的沙哑和恍惚,“我给她发了很多消息,等不到一句回应,我去了她家,可她已经退租了,我去了东瓜岭,可他们都对我缄口不言,这偌大的北安城,我每日都去街上寻找,可哪里都没有郑知微......老覃,我突然意识到,郑知微...她在这里..没有家......”

覃欢眉头一直紧皱,甚至皱得更深了一些。

她忽地不知该如何向宋澜开口,说郑知微已经决意离开的事实。

可是,延迟的雨伞和围巾终归还得归于宋澜。

覃欢把东西拿了出来,递给了她,什么话也没说。

宋澜怔怔地看着那把曾在她和郑知微之间流转停留的雨伞,突然笑了,而分明的泪也缓而垂落。

她手指瘦削,甚至颤抖,却那般用力地捏住了伞柄。

“老覃,你见到她了?”

覃欢点头,不做隐瞒,“她托我把这些还给你。”

宋澜的话口像是被沉重的石头堵住了,她用力许久,才堪堪说出,“她看上去还好吗?”

“老宋......”覃欢给宋澜递去一张纸。

“我本该有准备的,十多年了,她不是一直都在远离我吗?老覃...”她把纸巾揉在手心,嘴角微扬,有说不尽的苦涩。

宋澜没有任由自己在这里悲伤,这里也承担不住她的悲伤。

她紧握着拳,用指甲剜肉的疼痛抑制汩汩涌来的难过。

你要她如何描述此时的感受呢?请你原谅,她太过贫瘠的身体,匮乏的语言,实在难以言明。

她把围巾堆叠在自己的腿上,突然问道,“那她爸爸后续的治疗...”

覃欢彻底放弃了那杯咖啡,她把它推至手后,至少,如此,她和宋澜之间就没有了阻隔。

她们面面相对,互望的眸子中把遗憾倾诉,“老宋,谭医生说,她爸爸走了。”

苍白的一句话,彻底淹没了这临时的相会。

覃欢眼看着宋澜裹着她那身还没干透的黑衣,推门,再度跌入匆忙的街道。

她坐在原位,也如宋澜一般,望向窗外,她的视野同样被浓厚的雾遮住,她难以辨别,宋澜最终走向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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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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