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抬眼看他——这样仰视的视角,齐怀生整个侧影都融进淡蓝的天空里。
“我们那边,老一辈人对海很敬畏。出海前有仪式,先去妈祖庙祈福,然后临行前要烧稻秆熏船、要插彩旗,向诸海神祈祷风平浪静,出海的亲人平安。远海很危险的,经验不够、或者年纪太大的,一般不去太远的海域。那些人惧怕风浪,但又会把死在海上视为一种回归,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
“也是生命初始的地方。”陈向然接道。
“嗯。我爷爷还跟我讲过当年下南洋谋生的故事。去异邦,也要过海。我爷爷当初和他哥哥一起下海,二十左右岁,没告诉父母。那时的年轻人理想,就是过海去创造自己的事业。但过海都是冒生命危险的,父母总是希望孩子安全、安稳就好,会百般阻挠。于是他们偷了家里的钱去买船票。登船那天,才看到码头送别的人潮里,有我太奶奶。启程汽笛声响那一刻才互相望见。都知道此行凶险,很可能是最后一面,眼泪都下来了。”
“他们在船上就开始找事情做,给船长当临时工,替人拉帆,能挣回点路费。还没看到番邦码头,就遇上了暴风雨。我爷爷被风卷到船舷上,哥哥因为救他掉下了海。捞不到人,尸骨无存了。第一次走出家里,半路上就丢了人命。我爷爷一个人飘到异邦,在码头找了份工作,当搬运工。因为只有码头可以看到海。他给自己留存一丝希望,希望哥哥可以找到他。”
“我爷爷说,他应该想到,当时家里也像他等哥哥一样在等他。后来因为战争封锁港口,信路也不通。他才终于决定拿着钱回家,回去时家里已经没有人了。问了附近的人,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集体逃荒,是不是活着也不知道,反正没再见过。当年在码头,真的一别就是一辈子。”
“这事我爷爷记了一辈子。他说他曾经后悔违背母亲的意思,去外面追逐自己的志向。但年纪大了反而想明白了,没啥后悔的。那时候穷,也不知道后来会遇上战乱,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哪条路是活路其实谁也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
“我为什么去石中的事,你听说了吧?”
陈向然说:“听说了。”
“姓严的说的?”
“姓申的说的。”
齐怀生默然片刻。
“我决定的。跟我爸大吵了一架。我说他别想去借钱,也别他妈再去出海,我用不着他的钱。他说我不听他的将来要后悔。一直到去医院看我爷爷。我爷爷知道我俩脾气,当时已经弥留之际,还拉着我爸手说,行了,都够了,没什么对不对的,人生只一次,海神也不能保证你这辈子不会遇到灾难。”
他说着竟露出淡淡的笑。陈向然躺在草地上,仰视着他的侧脸——饱满的天庭、锋利的鼻梁线下颌线。这是他第一次听齐怀生说了那么多。有点明白他的音乐里为什么总带着海风的咸腥和漂流的孤独。那是他的家乡、生活带给他的,与生俱来的。
“我那时还以为,他想说海上危险,让我爸别再去出海了。直到我高一那时候,发现了这个地方。很舒服吧这里?”
“嗯。”陈向然半阖着眼。他怕自己在风里就这么睡着,便坐了起来。齐怀生又借出他的肩膀,让他躺着眯会。从遇见齐怀生起,他好像总能让人依靠。
但他却像是从不需要谁、那么骄傲的样子。
齐怀生说:“跟我爸吵多了,被否定得多了,我自己其实也不太信自己了。然后一年前我在林峰寺遇到个刚还俗的师傅,法号叫玄明还是玄慧的,我记不得了。”
“他看我一个人来也不领香膜拜,就和我搭讪。我问他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出家,这是很少人会做的选择。他反问我,为什么很少人会做这种选择?我就说,人随大流,人少意味着很难有更好的生活。他问我更好是什么生活?这里不好吗?我憋半天不知道回答什么,他却笑了。皮肤有些松弛,我猜他大概有五十了。”
“离开寺庙的时候都没想明白,不知不觉走到这里,看到这些云,这些山,我们生活的那么大一片区,从这里看,其实就那么小,万物皆浮尘蝼蚁。我想着师傅的话,突然明白我爷爷是什么意思。人生就一次,没有模板,也没有修正的机会,谁也不和谁相同,就像天上永远不会飘过同一朵云。”
他说到这里,扭头看着躺在肩上的人。
陈向然闭着眼睛也感觉到他的目光,和后脑勺温热的摩挲,没有睁开眼,就那么小憩了一会。
没有鲸鱼,没有海怪,没有深海的可怖。噩梦被齐怀生沉沉的讲述声赶跑了。
他问齐怀生:“那不补习,也是你的选择吗?”
摩挲的手停顿了一秒。
“嗯。什么时候能固定驻唱,补习费就能续上。”
“要多久?”
“不知道。”他拨了拨他的头发,“我爸现在还很警惕,动不动就回来看。”
“我借你。”他睁开眼,“之后你去驻唱,再还我,就行了。”
“不必。我自己可以。”
阳光穿透云霭,从悬崖边流淌过草坪,他们撤到极巅亭里,倚着刻满经文的红漆亭柱。
“你为我做得够多了。”他在说那些密密麻麻的考点笔记,“我没接受过这么多帮助。都是你给的,我没有给你什么。”
“可如果哪天没有你……”陈向然用指尖触碰草尖上的一只瓢虫,等它爬上他的指甲盖,“我也不知道,我能怎么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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