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弄丢了。
曾经画廊老板看见张扬的白色少年,张口便是高价,要陈向然也出个理想价,数字好商量。陈向然不卖。也不知是不是扮相寒酸了点,得到了一句“理想很崇高,但不能当饭吃”的评价。
如果那时候他没舍得撕毁,现在也不可能将它出手。他的理想没什么崇高的,那是一份支撑的念想,如此而已。他有时也怀念和姥爷一起完成的老屋画,凭着记忆又摹画出来。同样的,他不卖。
二十多年,以画发泄,挽留那些沉甸甸的回忆,轻如鸿毛的一卷出手,变成一个轻薄的数字。老屋、少年,连同蝶笼,三幅画消失不见。
至少龙皓没骗他,算起来是卖了个好价钱。
他谁也不怪,情绪的刀刃向内穿刺,潜伏在身体里的绝望弥漫开来。他把龙皓赶出画室,门关上,在墙根下缩成团,缓解躯体化疼痛。他很熟悉了,黑狗来了,就像老朋友一般。但这老朋友不能让外人见着,只能自己招待。
黑色的气息膨胀升腾,笼罩在头顶。他索性持笔,对着画布不拘规则地涂鸦。他发泄时胸口灼烧,眼睛发热,像囚笼里发狂的兽。颜料四处泼洒,于是墙壁、天花板斑斓迷乱,无一幸免。
发泄完他又蜷缩起来,用尽全身气力等着急性发作过去。这时龙皓又走进来:“老师……”
“出去……”陈向然遏制住持刀的冲动,往更角落处挪动,“出去!”
龙皓要来扶他,他便挣扎。这孩子又高又壮,力气大得很,拉着他一只胳臂要把他整个人提起,他不依,一脚踹在人小腿上,大喊:“滚出去!”说完,仅剩的理智让他责怪自己失态,蹲下去,拿了件外套蒙住头:“别看见我……”
“老……老师,你的药在哪嘛,我给你拿。”龙皓手足无措。电话里被陈向然训过一通,料到会碰上发作,仍想过来道个歉,顺带送些东西。他不是第一次看见陈向然发病,但依然招架不住。
想起有人因他患上这样的疾病,他没法放着不管。
这时肩上一个极大的力道,倏然将他拉向一边。回头一看,那位“面色不善”的“老大哥”竟众里寻他,私闯民宅……
再回首,门锁坏了……
他于是悻悻退出画室,扒着门框偷偷看着。
陈向然念着“走开”,声音凶狠地发着抖,脸埋在臂弯,额角垂发被汗湿成撮。他感应到有人靠近,愈发往后缩,紧贴墙上。他大约是想防御,试着抬起一点头,那双熄灭的眼睛如深不见底的黑洞。龙皓不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眼神,依然不忍地抹了抹眼睛。
忽然他见那人张开手臂贴近陈向然,不禁上前一步叫了声:“喂,别碰他……”
对方已经把陈向然拢进了怀里。失控的小兽奇迹般没有挣扎,反倒安静下来。深深喘息着,眼睛发红。发作渐渐过去,慢慢进入肢僵状态,意识不清。
陈向然深吸气,凝神静气的檀香萦绕鼻梁。小时候的感官刻进灵魂,让他感到安全的人,身上都有这样的檀香气。
睁开眼光斑蒙蒙,耳边录音机放着唱经声。柔软的跪垫,香炉窗前,一枝春色一缕烟。半睡半醒中抓紧姥姥的花衬衫,用方言喃喃“阿嫲”和“返家”。是儿时的光景。紧接着四下黑暗,只剩殡葬厅里几簇烛火。昏蓝的海洋馆里,父亲的脸水纹浮游,笑得像黑夜里的鬣狗。一幅幅画卷扯作碎片,满手、满脸都是颜料,红色的、橙色的、黑色的……旋转扭曲起来。
再闭上眼,幻境倏然打破,有人捧起他的脸,指尖摩挲过粗糙的小胡子。轻轻拨开他汗湿的鬓发。一个热烘烘的怀抱笼罩他,大手在背上轻轻抚摸。
“药在哪里?”
“黑袋子……”陈向然闭着眼睛,顺应本能靠近这股气息。
药片入口,舌头感知到形状,他知道是阿普唑仑,两颗。也不可说所有精神药物都不是速效药,至少两颗安眠药可以让他迅速入梦解脱。后脑勺被扶着,清水灌进口中。吞了药,他更加昏沉。迷糊中身体渐渐腾空,而后被一团柔软包围。
他被抱到床上,盖好了被子。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脑袋还沉。他揉揉后脑勺,瞥见床边堆了些东西——都是自己缺少的生活用品和颜料。他曾拜托龙皓买的,当做学费。厨房有人,常年不用的油烟机竟然响了起来。
城中村房屋设施陈旧,有空调已是顶配。厨房的设施他从不敢用,于是成了杂物间。龙皓前不久来上课,要借炉子给外卖加热,才把东西从厨房清出来。
“龙皓。”陈向然试着喊了一声,尾音哑在喉咙里,被油烟机的声音盖过了。
他只好掀被子下床,一步三晃地走出房间:“龙皓!你小子别用我厨房。龙——”
“龙什么?”
说话的人回过头来,手里端了盘炒饭。他顶着一头散乱的长发愣住,围着围裙的男人转过身来,他尴尬得浑身僵硬。
檀香气,问他药在哪的冷沉的声音,手的触感,怀抱的温度……昨晚的一切冷不丁从记忆深处冒出来。这么多年后再见到齐怀生,竟是以他最不想让人看见的姿态。
“龙皓,你学生?还是别的什么?”齐怀生越过他,将炒饭放在桌上,再返回来盛第二盘。
他看得到齐怀生的变化。
他以前喜欢让头发长得遮住脖颈,偶尔扎了一寸长的小刷子。现在只留了个大众发型,盖下刘海。连做个饭都站姿笔挺,没一点流气。
看过来的眼神也和从前不同了,陈向然心想,和昨晚炙热的温度也不甚相同,像是场梦。他盯着地板,默默坐在餐桌边,直到齐怀生将炒饭推到他面前。
热气升腾,扭曲了视线。是紫菜炒饭,料很足,像七八年前他在塘泽吃的那一盘。卧了两只墨鱼仔,市场买的,不如塘泽海边的新鲜。
“是我学生。”陈向然拿起勺子,忽然接上了话。
“喔,让学生给你买牙刷和卫生纸?”对方隐隐带了点找茬的意味。
“他会来上课,顺道让他买。”
“学费多少?不如也教教我,然老师?”称呼上加了重音。
“……”陈向然听不出调侃还是讥讽,不接话,只是吃着饭。墨鱼仔放在一边没有动。
很多年不和人打交道了。每天说的话掰着手指能数过来。他知道疾病在一点点歪曲他的性格,变得愈来愈沉默。
盘子扒了个干净,齐怀生服务一条龙,还顺便给洗了锅。从厨房出来,一眼也没看他,取了外套,是要走了。
陈向然到门口送他,想问的很多事没问出口,只说:“谢谢。”
“我要去叶知那,一起?”齐怀生拎起车钥匙,发出叮铃一声。
他忽然这么说,陈向然张了张口,一时怔愣。
不管齐怀生要去哪,只要他发出邀约,陈向然便想去。先是想去,后是退缩。他惧怕、恐慌,迈不出这一步:“不了,我没挂今天的号。”
“嘁,都老同学了,不知道找人加个号?”齐怀生一手刷着手机,一手戳在褐色皮外套的口袋里,“怎么样?走吗?”
到这份上了,怎么着都不可能不走了。
陈向然犹豫着挪动半步,心想这人一定昨晚就盘算好了,今天要带他去看病。偏不直说,迂回引他上钩。或许……在他去叶知那儿首诊后,兄妹俩就串上了。
他攥着羊毛袖口,从齐怀生不断翻手机的动作里感到他的烦躁 ,盯着地板的目光抬起一寸:“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齐怀生的背影定住片刻。
语气放软了:“我很好,走吧。”
陈向然跟在他身后,背微弯,细数着地上黑洼的沟壑。前面那双时尚的运动鞋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了,等对方递来头盔。
齐怀生没拿,两个头盔吊在车把上,穿巷风袭过碰出清脆的两声响。他发觉头发一松,皮筋被齐怀生小心地取下来。一双大手充当梳子,拢起垂落的披肩发,重新扎好,扎成一个清爽的发揪。
最后罩上头盔,没说一句话。
陈向然坐在后座,挺着个身子,半点不接触齐怀生。从城中村拐上大马路,在车流中钻行。齐怀生大概没少去医院,抄近道、找停车位无比熟练。陈向然几乎乖顺地跟着他走小路,门诊楼不经意间便到了。去了精神科没见到叶知。前台护士说,叶医生今天不出诊,应该在住院区。
“她刚独立看诊半年,还没有病人住院。”齐怀生边走边告诉他,“估计也见不着。”
陈向然总慢一步,落他一个肩头。下了两天雨,终于出了太阳。医院的走廊都是暖白色的。齐怀生穿白色外套,镶了银色铁片,整个人都是暖的、发亮的。
“没关系。”陈向然说。
齐怀生皱了好一会眉,斟酌着说:“药快吃完了,真没关系?”
正想问他怎么知道的,陈向然想起,昨晚是他喂自己吃的药。
两人在住院区门口等待许久,叶知从里面出来接人:“哥,你等我出去不就——”
看到陈向然,话语戛然而止。叶知飞速思考这两人现在什么关系。一个冷脸,一个生无可恋脸,她总觉得陈向然是被迫提前来复诊的。
“那个……”叶知翻着病历,“看病的话,去护士站等我一下,我有患者要处理。”
齐怀生说:“我们进去等。”
大城市的住院区床位更紧张。陈向然不过偶然涉足,就能碰上被迫出院的中度症状患者。大哭大闹的新患者被保安强制抬进来,用布条绑上病床。输液针扎进手背,才渐渐安静。
叶知像没看见一样,路过那个激烈的患者,走进了一间病房:“18号床,陆向……”
陈向然晕乎乎地要跟着进,齐怀生牵了他一下,示意他往这走。
陈向然看了眼被捏了一下的左手,又看看前面的人。
“陆向……”齐怀生嘟哝着,大大方方地霸占了叶知的转椅,“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没。”陈向然也坐下,仰起头深呼吸,“怎么了?”
“没怎么。”齐怀生努力回忆那天的画展,“就是想到你的艺名,也姓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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