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长地吸气——呼气,思绪随之被抽出长长的一截,他不再稚嫩却依旧迷茫的心里慢慢浮出一个念头:那我还能纯粹如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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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蒂默才是我的父亲。”阿纳托尔忽然说。
约斐尔躲在角落里看书,而阿纳托尔不知道找了他多久,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地坐下。角落里的阴影只够塞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阿纳托尔无可避免地被阳光晒着。许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惊雷一般的话。
晴朗夏日无风也无云,阳光直直地落下来。约斐尔眯起眼睛,看向在阳光底下快烤出汗来的阿纳托尔:“他的权威终于使你抛弃你的母亲?”
阿纳托尔惊得差点跳起来。
“你居然敢点破!……不,我不是说这个。王后是我的姑母,莫蒂默将我过继给她。”
说完他便紧紧捏着袖子。约斐尔只动了动眼珠,很稀奇地看着他:“什么让你有心思千里迢迢地来告诉我这些没用的东西?”
阿纳托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能干瞪眼,暗自愤懑一阵便摔摔打打地离开。他不知道约斐尔的注意力并没有在书上——过继当然不是无用的。那么,大概还有别的东西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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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托尔已经把他究竟是谁的儿子的事情告诉你了。”
圣诞前夜,仅有约斐尔和莫蒂默二人的会客室里,莫蒂默饶有兴致。他慢慢观察了一阵约斐尔的表情,桌上正挥发的葡萄酒似乎在空气中游进了他的胃,他兴致愈发高昂。
“别担心,我很高兴阿纳托尔能对你说这些,这说明你们的关系终于有了亲密的苗头。”他说着将一杯红酒推给约斐尔,“那么我想,我们的关系也该进一步亲密了——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心有芥蒂。”
“就像阿纳托尔那样,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别着急喝那杯酒,这是你父王送我的,听完再决定喝不喝。”
约斐尔一直放在膝盖上的指节一动,他抬起眼紧盯着莫蒂默,他要看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的母亲是国王毒死的,我可怜的孩子。他爱上了倒霉的西格利德,他迫不及待想要换一个新王后;阿纳托尔呢,他等不及要换一个显赫的父亲,他哭呀闹呀……”
莫蒂默一遍慢悠悠地说,一边欣赏着约斐尔的脸。他瞧那张脸扭曲,质疑夹杂着愤怒、最终尖锐的愤怒与哀恸占上风。他看着约斐尔猛然起身。
“多谢您告诉我这些。”莫蒂默听着约斐尔满腔愤懑又不忘对他恭敬,他满意而欣赏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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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斐尔的房间里没有点蜡烛,一片漆黑。他很轻、很轻地抚摸母亲留下的衣服,好像那是一只猫,下一刻就会因为没由来的原因从他怀里跳走,不知所踪。母亲的死相依旧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没有一天离开过——这也使他心中的母亲变了模样。好像她从不是宁和的、温柔的,理性的,好像她一生都浸泡在谋杀的苦楚与悲愤中。
他记不清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黑暗里,约斐尔慢慢蜷起身子,一并把母亲的衣服蜷在怀中,他团成母腹里的婴儿,母亲却没法成为他的孩子。
母腹般的房间外传来笃笃,在催产。他全身心都有近乎分娩的疼痛。催促他别再依赖看不见的母亲,催促他赶快放手那个没法成为他孩子的胚胎。他只能胡乱抹了把脸打开门,依然不忍离开。
柳博芙的面孔赫然出现在门外。
“瞧您,哭多了伤身体。”柳博芙见他这幅模样立马放下手中的长匣子,不无心疼地擦擦约斐尔的脸。约斐尔的眼泪却越擦越多,看不清任何东西的双眼里终于见到母亲的模样。
细长的匣子里是莫蒂默“忘记”当面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把做工精良的长剑。
约斐尔拎着这把花纹繁复的剑,静静打量着。他毫无征兆地转身。
柳博芙先于他的动作一把抱住他,她险些抓不住蓄势待发的约斐尔。她怀里的孩子拼力挣扎,兽一般嘶吼:“我会把阿纳托尔和国王的脑袋拿给莫蒂默、再把他的头砍下来!”
柳博芙泪流不止,死死困住他:“你不能!阿纳托尔和西格利德都是无辜的!他们同您母亲一样!”
然而她怀中早已长高的孩子听不见她的话。柳博芙泣血般大喊一声:“您想想我!”
约斐尔的动作顿住了。
剑闷响着砸在地上。他被柳博芙的话抽走了所有的筋骨,无力地伏在柳博芙肩上哭泣,他这才明白支撑他的只剩了仇恨。他早被恨意掏空了,恨意也掏空了他的母亲。
柳博芙却还在这里。
柳博芙一如既往地抹去他的眼泪。
“您的灵魂高贵而纯净,不能因仇恨染上任何一滴血。”她朝约斐尔挤出一个笑,却一样止不住眼泪,“睡吧,去睡吧,明天把所有东西都忘了。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约斐尔学着她的微笑,努力在脸上摆出一个笑容,他的身体在颤抖。明明没有人会忘记任何事情。只是,柳博芙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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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有母亲。她久违地微笑——像柳博芙那样微笑。约斐尔这才发现,母亲的笑和柳博芙的笑如此相似。
“你的笑脸其实和柳博芙的也很像。”母亲抚摸他的头发,“多笑笑。”
梦里,年幼而无知的约斐尔不明所以,只是依照着母亲的话,露出一个灿烂如阳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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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他的是遍地的鲜血。肮脏的血与纯洁的血浸透地毯,淌入城堡四面八方。柳博芙用那把莫蒂默送来的剑刺杀了国王,而后自尽。
“啊,我便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莫蒂默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漫不经意。他通过反光看到约斐尔身旁提着的剑,转头向他一笑:“你想用这个杀死我?你应该知道执政的早就不是你父亲了,杀死我,王位会落在阿纳托尔手里。”
约斐尔一言不发,沉默地走近,站在不远处。莫蒂默转过身面对他,多年来未曾改变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是的,只要你保持沉默,你就什么都不会……”
他没能说完话,刺入胸膛的剑使他噤声。
莫蒂默双眼睁大,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别的什么。握着匕首的手挥向约斐尔的喉咙,却被轻而易举地切断了手臂——
至此,摔在血泊中,双眼大睁,嘴唇好像还要说什么,最终一动不动。
约斐尔轻轻地说:“王位我从未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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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偿所愿了吗?
约斐尔低着头,剑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这是一处没有车辙的雪地,雪尚未被碾作污泥,却有一痕断续如眼泪的血线。
今天是他失去母亲的第八年,将要抵过他拥有母亲的时间。同一天,他失去了另一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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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再给他擦去脸上的脏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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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斐尔没换下沾着血污的衣服,也没有擦血迹斑斑的脸,他出神地坐在床边,前后摇晃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有人叩响他的门,但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不是柳博芙,更不是母亲。他拎起剑,准备好在一场哗变中出逃。
门开了。
门口的是西格利德。
她眼眶泛红。似乎被他脸上的血吓了一跳,但不能阻碍她接下来的动作:一方沾了热水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去他脸上的血污。
约斐尔的眼睛猝然睁大,又慢慢地落回去。他默然地接受了西格利德的好意。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平静:“我刚刚杀了你哥哥。”
“我知道。”她依旧眼里含泪,语气听上去却带着无奈,“但又能怎么样呢?这是他罪有应得。”
约斐尔闭了闭眼。
“你来做什么?你不会是只来给我擦脸。”
西格利德没有立刻回答。她后退一步,仔细看了看约斐尔脸上是否还有血污。她对上约斐尔的眼睛,几乎是破涕为笑:“‘哗变’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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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贼约斐尔!”
约斐尔听见旋梯下一声滑稽的大喝,他低下头看,阿纳托尔正身体发抖。
“我代表……”他还没说完,迎头砸下来一把剑。约斐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送给你。王位也送你。作为交换……”
阿纳托尔攥住那把剑,心惊肉跳,屏息听着约斐尔的条件,岂料约斐尔轻飘飘地说:“作为交换你要安葬柳博芙。然后给我一匹马。”
阿纳托尔目瞪口呆,疑心有诈:“你只要这些?”
“我只要这些。”约斐尔微笑着走下旋梯,“莫蒂默死后被教会所承认的继承人只有你,我想抢也抢不走。”
阿纳托尔看着他径自往马厩走去。他心中竟生了一丝担忧:“那么你要去哪?”
约斐尔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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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缕阳光在城墙上落下,城墙外却夕阳正好。不起眼的小径上,浅茶色头发的少年正策马向远方疾驰。他回头看了一眼王城的城墙,想起那双绿色的眼睛。
他终于放肆地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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