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春雨落过，北京城迎来了料峭的初春。
方亦安从南京回北京了。岑桉先前因为一直忙没有时间，趁着这个间隙，请他吃了顿饭。
方亦安说想吃淮扬菜，带岑桉去了西城区三里河东路那家淮扬春，一进店就闻到了熟悉的家乡味。
点完菜，方亦安要了几瓶啤酒，指尖扣着拉环“刺啦”一扯，雪白的泡沫瞬间涌了上来。
他把其中一罐推到对面，扬了扬眉：“走一个？”
岑桉笑着摆了摆手：“我不喝酒。”
她胃本就不算好，酒量更是浅，能不碰就尽量不碰。
“行。”方亦安也不勉强，自己对着罐口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弧度透着股爽快劲儿。
闲聊间，他忽然提了句“我辞职了”，语气轻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岑桉夹菜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他，眼里满是诧异：“为什么？你之前那份工作不是挺稳定的吗？”
“总不能给人打一辈子工吧？”方亦安故作轻松地又灌了口啤酒，下颌线绷得利落，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倒有几分像《水浒传》里快意恩仇的武松。
“年前我参与了一个医疗数据整合的项目。我看到医院里各个系统就像一座孤岛，数据不通，医生决策、病人转诊都效率低下。”
他顿了顿，眼里亮起点不一样的光：“我跟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聊了很久，未来IT行业肯定还要往上走。我们想抓住机会，搭一座‘桥’。虽然我成不了你那样的医生在一线救人，但或许……我们能用代码，让像你这样的医生，救更多的人。”
说着，他又灌了口酒，捏了捏已经空荡的易拉罐瓶，语气里带着几分少年气：“我当初非要来北京，家里是一万个不同意，觉得我瞎折腾。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就想争口气，闯出点名堂让他们看看。”
方亦安大学学的是计算机编程，岑桉不懂这行里的门道，也不会说什么漂亮的鼓励话，但看着他眼里的冲劲，以及他想对医疗方面的一些想法，心里跟着热了热。
她瞥了眼桌角没拆的啤酒，伸手拿过一罐，指尖用力拉开拉环，朝着方亦安举了起来：“那这杯我必须喝，敬未来的IT行业大佬，方总！”
方亦安被她这声“方总”逗得笑出了声，连忙打开一瓶新的啤酒，轻轻和她一碰：“那我得陪一杯，这杯敬未来的心脏外科大拿，岑医生。”
岑桉唇角笑意一滞，握着罐子的手微顿：“你怎么知道我……”她从没跟他提过这件事。
方亦安唇角扬得更高，带着点小得意：“上次瞥见你办公桌上放着本《Hurst's the Heart》，就猜到了。”
岑桉恍然大悟，眼底漫开笑意，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好，那这杯敬梦想，干杯！”
“干！”
返校实习前，岑桉去了趟李沐言家里。
期末考试之前，她和李沐言达成了一个约定，要是他期末考试英语能在一百分以上，就给他一个奖励。
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几岁出头的小孩，听到有奖励后铆足了劲复习，最后拿到了一张漂亮的成绩单：英语考了一百零二分。
岑桉从背包里拿出那本《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递到他面前。
“喏，给你的奖励，”她笑着说，“一个少年和一只老虎在太平洋上的故事。想象一下，他面对的是一片完全未知的海洋，就像你将要面对的未来。”
李沐言好奇地接过书，翻开扉页，手忽然一顿。
在扉页的右下角，有一行清秀整洁的钢笔字：
“For L.M.Y.
The world is all before you.
——From Stella.”
“姐姐，这句话是……？”
“是英国诗人弥尔顿的诗。意思是‘前路漫漫，世界尽在你眼前’。”岑桉想到第一次见到李沐言的场景，眉宇间满是桀骜，对她满不待见，到现在变得温顺。
更巧的是，此刻的两人有同一个梦想。
“沐言，你的路还很长，会有无限可能的，加油，姐姐看好你。”
她没有解释的是，那句诗的原句是“The world is all before them”
——在他们面前，世界广阔无垠。
岑桉落笔的时候将“他们”改成了“你”。
或许在未来的三年，李沐言的想法会随着时间而产生变化，又或者因为外界因素，没有走上学医这条路。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对李沐言的祝福，送他一本代表广阔世界的书，祝他未来前程似锦。
少年似懂非懂，却郑重地点了点头，将书本紧紧抱在胸前，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嗯！姐姐，我会好好学的！以后……以后我也要考你的学校！”
“好啊。”岑桉笑着应他。
两人闲聊了一会后，岑桉开始给他讲期末卷子上的几个错题，以及批改寒假时候布置的英语作业。
补习结束的时候已经五点多了，岑桉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姐姐，你一会要去哪？”
“应该去学校实验室。”课题还没结束，陆淮洲今晚去老宅了，她一个人在家也是闲着，打算去实验室呆着。
“叩叩叩——”
书房门突然被敲响，系着围裙的李妈妈推门走了进来，看向岑桉，满脸和蔼的笑容：“岑老师，你们补习完了吗？”
岑桉点点头：“已经结束了。”
“都到饭点了，干脆一块留下来吃个晚饭吧？”
“不用了，我一会去外面吃点就好了。”岑桉委婉拒绝道。
“别啊姐姐，你在吃完晚饭再走吧，今天元宵节，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元宵节？”岑桉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好像是，今天是十五元宵节。
难怪陆淮洲要回老宅，原来是过节。
“我自己一个人随便吃点就好啦，不麻烦你们了。”她已经好几年没过这些节日了，也不差这一年。
再者，打扰人家一家团聚，想想都有些局促。
“怎么会麻烦呢，岑老师，一块留下来吧，我做了一大桌菜呢。”
“对啊。你一块留下来吃饭吧。”
两人轮番热情的劝说，岑桉不好意思再说出拒绝的话，只好点头答应。
李妈妈当真是做了一大桌子菜，热气腾腾地氤氲着香气，李爸爸和李奶奶也早已在餐桌旁坐定
“别客气哈岑老师。”李妈妈热情的招待着：“想吃什么自己夹，别嫌弃我的手艺就行。”
“岑老师快坐，千万别客气！”李妈妈一边热情地招呼她挨着李沐言坐下，一边把公筷往她手边推了推，笑着打趣，“想吃什么尽管夹，要是不合口味，可别笑话我的手艺。”
“不会不会。”岑桉有些局促，她本就不会说场面话，规规矩矩地坐在李沐言旁边，看着长辈动筷后，她才握着筷子夹了面前的一道菜。
李奶奶看向岑桉，布满皱纹的眉目间满是慈祥：“闺女，辛苦你了来给沐言补习，这孩子除了脾气我知道，就是犟了一点，要是有哪儿没顺你心意、惹你生气了，你可得跟奶奶说。”
岑桉将口中的菜咽下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他挺听话的。”
“听话就好，听话就好。”李奶奶说着，指了指桌中央炖得奶白的鱼汤，朝李爸爸使了个眼色：“快给闺女盛碗鱼汤！这鱼是今早刚买的活鱼，炖了快俩小时，鲜着呢！”
她又对岑桉说，“我听沐言说你学医，肯定累得慌，得好好补补。”
“哎，来了！”李爸爸立刻起身，拿起空碗就要盛汤。
“叔叔，我自己来！”岑桉下意识地慌忙起身，双手去接碗。
李爸爸却爽朗一笑，轻轻挡开她的手，将满满一碗乳白色的鱼汤稳稳放在她面前：“甭客气！姑娘不必拘束，就当是自己家。”
“谢谢叔叔。”岑桉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鲜美的汤汁滑过喉咙，带着丝丝暖意。
李奶奶一脸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闺女，好喝不？”
岑桉眉眼弯弯，语气里满是真诚：“好喝，特别鲜。”
李奶奶顿时扬了扬下巴，像个得到夸奖的孩子似的，朝她竖了个大拇指：“你看，奶奶没骗你吧！”
一句话逗得满桌人都笑了，岑桉也跟着笑起来，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
她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一家人，感受着这份直白又温暖的关怀，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温情。
这样的烟火气，是她许久许久都没有体会过的了。
见大家吃的差不多后，李妈妈擦了擦手，转身进了厨房，不多时便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碗出来。
碗里卧着几颗圆滚滚的汤圆，在热水里轻轻浮着，裹着一层暖融融的雾气。
“十五吃元宵，咱们也得应应景。”
李妈妈笑着把碗放在桌中央，刚摆好勺子，李沐言就站起身，拿起岑桉的空碗，舀了满满两勺汤圆递过去，眼神里带着几分邀功似的期待：“姐姐，你先吃第一碗，这汤圆很好吃的，外面都买不到！”
岑桉连忙把碗往奶奶跟前推了推，语气带着几分拘谨：“奶奶，您先吃。”
“害，没那么多讲究，”李奶奶笑着给她递了个勺子，“漂亮的娃娃吃第一碗。”
“那我就不客气了。”岑桉脸颊有些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接过碗，用勺子舀起一颗汤圆，轻轻咬了一小口。软糯的糯米皮在齿间化开，黑亮的芝麻馅立刻涌了出来，香甜瞬间填满了整个口腔。
她咀嚼的动作忽然顿住，低眸看了眼汤圆。
这味道……
“怎么样姐姐，没骗你吧？”李沐言见她愣着，立刻补充道，“这是我奶奶和我妈一起亲手包的，馅料里还加了点花生碎，外面买的速冻汤圆可没这味儿！”
难怪。
自己包的汤圆，皮儿带着手作的韧劲，馅料的甜度也刚刚好，不像速冻的那般生硬。
她记得，小时候过元宵，爸妈也会在厨房里围着手作汤圆，她总吵着要帮忙，结果面粉抹得满脸都是，还把汤圆捏得歪歪扭扭，一家人却笑得不亦乐乎。
想到这儿，岑桉的鼻头蓦地一酸，把剩下的汤圆咽下去，用力点了点头：“好吃，特别好吃……有家的味道。”
“好吃就多吃点！”李奶奶听见了，立刻笑着说，“闺女啊，要是以后还想吃，就常来家里，奶奶再给你包，保准还是这个味儿！”
岑桉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喉间泛着酸意，却还是弯着眼睛，轻声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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