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巴黎街头，雨水打湿了梧桐树的枯叶。教堂屋顶上的乌鸦抖动翅膀，在灰蒙的天幕下发出几声哑鸣。
程念初从医院出来，手中的诊断单皱成一团。
“功能性嗅觉障碍，初步判断与心理因素相关，需结合心理干预与嗅觉训练，观察恢复情况。”
她苦笑着将诊断单塞回药袋，指尖收紧时，药袋的边缘被攥出几道褶痕。
手机振动起来，她接起电话，是好友邹慧。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老样子，慢慢养着。”她语气尽量轻描淡写。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你可是靠鼻子吃饭的天才调香师啊。”
“天才？”程念初弯起唇角，却连笑意都显得冷漠，“鼻子坏了，还谈什么天才。”
邹慧被他的语气噎住，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要不，你干脆辞职回国算了。你要不是因为焦虑出车祸，嗅觉……也不至于出问题。”
“回国？”程念初垂下眼，反复咀嚼这两个字的重量。
医生说，躯体化障碍与心理状态息息相关，车祸只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回到熟悉的地方，找到过去的平静，也许嗅觉会恢复。
但那片熟悉的土地上，也有她刻意逃避的记忆和人。
“再说吧。”她敷衍地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撑着伞站在雨中，程念初觉得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街，比以往更加陌生。
雨水从伞檐滴落，世界的声音好像离她越来越远。
还未走出去几步，手机又震动起来。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的是公司前台的号码。
“程小姐，莫里斯先生希望您今天下午能回公司开个会，时间定在三点钟。”
“今天？”程念初下意识皱了皱眉。她刚从医院出来，疲惫得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
“是的，他说会很快结束，希望您准时。”
程念初闭了闭眼，握紧了电话，轻声应了句：“好。”
*
下午两点五十，程念初站在L’éclat集团大楼前。
天空依旧阴沉，湿漉漉的街道像一面镜子，将雨天的孤寂放大了数倍。
她抬头看着这座熟悉的建筑，胸口却像压了一块巨石。
L’éclat是所有调香师梦寐以求的圣殿。顶尖的实验室、最稀有的香料储备、全球一流的品牌营销……
可光鲜的外壳下，隐藏的是无休止的剥削。熬夜赶方案、无限期的修改、毫无节制的压榨，把调香师的热爱磨成了疲惫和麻木。
程念初比谁都清楚，这里根本没有温情，没有仁慈，只有**裸的利益导向。
走进旋转门，迎面扑来一阵冷气。
大楼装潢精致典雅，地毯柔软，墙上挂着巨幅香水广告，每一处细节都在强调高级感。
她乘电梯上了顶楼，会议室的大门半掩着，里面传来交谈声。
推开门，气氛又安静得诡异，长桌两侧坐着的人，眼神像要将她一层层剥开看个通透。
“啊，程，你来了！”莫里斯眯起眼睛，脸上挤出两道笑纹，眼角却紧绷着。
他起身，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她。
程念初微微躬身，只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莫里斯是L’éclat集团总监，一个四十多岁，整日西装革履的绿眼睛法国人。
他永远挂着那种看起来风度翩翩的微笑。
“抱歉打扰你休息，公司最近有个重要的中国市场企划。”莫里斯递来一杯咖啡，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听说你大学时研究过一些古代香料的配方，很有启发意义。我们希望你能将那些资料整理出来，提交给团队开发。”
程念初手指僵住。果然是打这些资料的主意。
“抱歉，那是我的个人研究，不属于公司。”她放下咖啡杯，抬起下巴，语气平静。
听到她的话，莫里斯嘴角一抽，悄悄斜过头，再转回来时又露出一副“为你好”的神情：“你知道，公司投入了那么多资源培养人才，我们也希望你的研究能有更大的效益，而不是只停留在个人兴趣的层面。”
盯着一张虚伪至极的脸，程念初只觉得无比荒唐。
她在公司熬了五年，牺牲无数个深夜才站稳脚跟，可他们从来都不把她当人看，只当她是一颗能被榨干的柠檬，或者一件随时可以替换的工具。
“现在公司还愿意给你机会，你应该懂得珍惜。”莫里斯双手交叉，一脸施舍地看着她。
“机会？”程念初冷笑一声，“你口中的机会，是让我把自己国家的文化贡献给你们来赚钱？”
她猛地站起身，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那些神情各异的人，最终视线定格在莫里斯脸上：“是，我的嗅觉没了，但至少还有底线。或许你们才应该当调香师，哪怕一点点利益的味道，也绝不会错过。”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从今天起，我会辞职。”
莫里斯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被不甘和怒意取代：“程，你会后悔的。”
程念初微微一笑，打断他：“我从来不后悔拒绝不该接受的东西。”
她转身离开，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又关上，清脆的声响在室内久久回荡，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
第二天一早，程念初就到人事部办理离职手续。
她不是没有不舍的。
调香是她热爱的事业，可是继续待下去，只会是痛苦的煎熬。
人事经理听到她要离职，脸上是难掩的震惊。
“程，你确定吗？你的职位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你是公司重点培养的调香师之一……”
当初程念初入职就是她办理的，那时她也没想到，这个长着一双笑眼、温温柔柔的中国姑娘会有如此大的能量，能抗住所有歧视和排挤，成为公司最优秀的调香师。
“谢谢提醒，我很确定。”程念初笑得释然。
经理还想再劝，但看到她的眼神后，只能无奈叹气，递上了一叠离职文件：“好吧，那请你签一下这里。”
程念初毫不犹豫地落笔，笔画连贯顺畅，好像停滞许久的人生突然开始流动。
走出办公室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莫里斯在前台处等她。
“这么快就办完手续了？真是可惜了。”他端着惯常的微笑，语气满是遗憾，“你是我们公司最优秀的调香师之一。嗅觉的问题，公司其实可以给你时间恢复，非要走，真是遗憾。”
程念初直视他，仔细端详这张伪装得滴水不漏的脸：“莫里斯，有时候我真的佩服你，都这样了，还能装好人。”
莫里斯的笑容一僵，但很快恢复：“我知道公司这两年对你的要求可能高了一点，但你要明白，优秀的人总是会面临更多的考验。‘心动预兆’的成功，就是最好的证明，公司对你的栽培没错。”
“栽培？”程念初冷笑，转过身，脚步微顿。“你是觉得，让我每天加班到凌晨、一年不休假、不分昼夜地赶方案，是栽培？‘心动预兆’刚研发完，你就逼着我连夜做升级方案，警告我如果完不成就会被替换。这就是你的栽培？”
莫里斯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程念初每说一句，眼前的人脸上的伪装就剥落一分，最后彻底露出阴险嘴脸：“你别忘了，公司给了你舞台！没有L’éclat，你的作品只会出现在廉价的手工市场里。离开这里，你一个嗅觉失灵的人，还有什么未来？”
这次，程念初连笑都懒得笑了。
“您说得没错。”她轻飘飘地接了一句。“我的未来的确是未知数，但可以确定的是，你们的‘心动预兆’，不会有未来了。”
“你什么意思？”
程念初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一抹狡黠，“其实‘心动预兆’升级版的配方，我早在车祸前就调出来了。我想过交给公司，可你们知道我嗅觉失灵后是怎么对我的？”
那时她不知听了多少冷嘲热讽，公司早就将她放弃，只不过为了中式香的研究才勉强留她。
莫里斯的脸色变得复杂，幽绿的眼睛里冒出一丝贪婪：“程，我们还可以再谈谈。”
程念初理了理肩上的包，语气平静而决绝：“谈？抱歉，我已经离职了，我的心血跟L’éclat再无关系。”
莫里斯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你！”
电梯门在此时“叮”的一声开了，她走进去，头也不回地按下了关门键。
*
辞职后，程念初并没有立刻离开公司大楼。
她走到附近的咖啡馆，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L’éclat的标志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点了一杯黑咖啡，端起时才想起自己已经闻不到它的香气，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五年的付出，最后的告别却如此轻描淡写。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邹慧发来的消息：“辞了吗？”
“嗯。”她飞快地回复，随后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目光落在窗外来往的人群中。
“回国吧。”邹慧的信息紧随而至，“这里没什么留恋的了。”
程念初盯着这几个字，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她合上手机屏幕，抬手揉了揉眉心。辞职的畅快只维持了短短几分钟，未来的迷茫便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包围。
要从头开始吗？
咖啡冷了，她却一口都喝。
直到夜幕降临，才从咖啡馆离开。
*
巴黎戴高乐机场。
熙攘的人群将整个候机大厅填满。
程念初站在登机口，手里攥着护照和机票。
回国，这两个字明明无比熟悉，却又像是一个遥远的梦，她既向往，又抗拒。
广播里响起登机提示，她拖着行李箱走向登机口。
抬头的一瞬间，步伐突然停住。
不远处的头等舱通道，一个高挑的男人正缓步走进去。
他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深灰色风衣，背影修长，步伐从容。
程念初的目光被牢牢吸住。
这个背影……
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的呼吸停顿了片刻。
是他吗？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下意识地迈出一步，几乎想追上去看清楚。
可下一秒，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入口处。
她摇了摇头，低声嘲笑自己的荒唐。
他怎么会在法国？
或许是自己过于疲惫、神经紧绷下的错觉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收起那一瞬的动摇。
站在人潮涌动的机场，她忽然发现，脚步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
也许，过去有太多她无法面对的遗憾和伤痛。但这一次，她选择转身，而不是逃避。
她拖着行李箱排队登机。
飞机的轰鸣声响起，巴黎的灯光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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