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末的江州完全没有要入冬的迹象。
窗外下起细雨，格外闷热。
程念初揉了揉太阳穴，伸手关掉闹钟，从床上爬起来。
回国一周，她总算倒过时差。
冰箱里只剩两个孤零零的鸡蛋，她瞥了一眼，又快速关上门，给邹慧发了条消息：“空腹快晕了，救命。”
邹慧回得飞快：“我还有一节课，中午十二点，学校附近的餐厅见。还有，你回来一周都没见我，还好意思喊救命？”
程念初看着屏幕笑了一声。
邹慧一直是她生活里的“定海神针”。
她们是硕士校友，后来程念初进了L’éclat，邹慧选择继续读博，毕业后回母校任教，成了江州大学最年轻的讲师之一。
她抓起包，赶忙出门。
江州街头笼罩在一层薄雾中。
迈出地铁站口，雨幕遮掩下的街道依然喧闹。
推开餐厅门，她一眼就看见了邹慧。
“终于来了！”邹慧抬头，挥挥手，“看你脸色，不像快晕倒啊？”
“你倒是更像。”程念初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调侃，“堂堂江州大学的劳模讲师，这么忙还能抽时间陪我吃饭，感动得我都不饿了。”
两人点好菜，随意聊起天，轻松的气氛中夹杂着久别重逢的熟稔。
吃到一半，邹慧忽然放下筷子，神色认真起来：“念初，你回来一周了，总不能天天这么闲着吧？接下来打算做点什么？”
程念初怔了一下，笑着耸耸肩：“暂时没想好，巴黎那几年太累了，休息一下也不错。”
“休息是可以，但你也别拖太久。”邹慧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到她面前，“前两天，一个化妆品公司的负责人找学校实验室聊合作。他们要做国风香水系列，正在招人，感觉挺适合你。”
程念初扫了一眼名片，长越集团。
她把筷子搁在碗沿上，随手推了推名片，“我连最基本的嗅觉都没有，这种机会不是耽误人吗？”
邹慧挑了挑眉，“你这么自我否定，那几年在巴黎的努力不就白费了？你忘了‘心动预兆’卖爆的时候，多少人挤破头想挖你？”
“那时候不一样。”程念初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压住口中的苦涩。“那时候……我还有资格谈这些。”
“嗅觉障碍又不是判死刑。国内化妆品行业卷成这样，像你这种有国际经验的人才，真不多。就算不调香，你做策划、市场分析哪样不行？总比待在家里强吧。”
程念初盯着那张名片，指尖缓缓摩挲着烫金的字迹，半晌后才轻叹一声，将名片收进包里：“我回去看看资料吧，但不保证会投简历。”
*
回家路上，程念初去了趟超市，随意挑了些蔬菜生鲜，还顺便买了两瓶红酒，匆匆结账，装进购物袋。
微风掠过街角，她拎着塑料袋快步回了家。
推开门，她把东西放在桌上，脱下湿了些的外套，打开电脑，思索片刻，还是在搜索框里敲下了“长越集团”。
长越本是日化领域的后起之秀，这几年凭借国风美妆品牌迅速崛起，现在更将目光投向香水市场。
她的鼠标停留在招聘网页的链接上，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翻涌不止。
晚上，她彻底没了想要好好吃饭的**，把灶台上放着的菜一股脑塞进冰箱，随意点了份外卖。
外卖送到时，她却吃不下几口，索性打开红酒灌了几杯。
夜渐深，酒意微醺，她靠在沙发上，目光又落在电脑屏幕上。
“要不，试一试？”
她喃喃道，放下酒杯，打开电脑，点开招聘页面，手指悬在鼠标上片刻，最终还是点击了“申请”。
填表、上传简历的过程不过几分钟，按下“提交”按钮时，心跳还是猛然一顿。
屏幕跳转后显示“您的申请已提交成功”的提示，她盯着这行字发了会儿呆，才回过神来。
“疯了……”她揉了揉额头，把电脑合上，索性倒头睡去。
第二天她昏昏沉沉醒来，手机屏幕上多了几条未读邮件。
“感谢您对长越集团的关注。我们已收到您的申请，并诚挚邀请您参加初试，面试时间是11月29日，上午九点，具体地点详见附件。”
她怔了一下，立刻想起昨晚的“酒后冲动”。
“怎么会这么快……”
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开附件。
*
面试当天，江州难得出了太阳。
程念初穿了件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外套，搭配米白色衬衫和西裤，脚下一双低跟鞋，简单干练，与她清丽的五官相称，从容优雅。
她并不紧张。
活了29年，受过的打击数不胜数，就算面试失败，也不过是笑一笑，忘了。
面试官总共三人，主面试官是个年约四十，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
他在寒暄中翻阅简历，偶尔抬眼看她一眼，对她的气质颇有好感。
“我们仔细看了你的履历，不得不说，你在L’éclat的工作经历和项目成果很出色。”
“谢谢。”
“尤其是‘心动预兆’的项目，你作为核心调香师的成绩非常突出。我们很欣赏像你这样有国际经验的人才。”
“您过奖了，那是团队的共同努力。”她点了点头，语气谦逊。
话锋一转，面试官带着些许期待问：“不过，你是调香师，为什么申请的是策划的职位？而且我们注意到你在离职前的一年，没有参与任何项目研发？”
“因为嗅觉失灵。”程念初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抬起眼看向面试官，“大约一年前，我因为车祸导致嗅觉障碍，目前还在康复中。”
空气似乎一下凝固了。
面试官面面相觑，刚刚的热情明显减弱了几分。
“嗅觉……障碍？”另一位面试官试探性地问，表情复杂，“那……目前恢复得怎么样了？”
“医生说有康复的可能，但暂时还没有好转。”程念初直视他们的目光，语气坦诚，“不过，我相信我可以胜任项目策划、研发方向指导等相关工作，这些都是我过去积累的优势。”
她说完后，面试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面试官们交换了几次目光，最终，主面试官轻轻点头：“我们会尽快通知您结果。”
程念初微笑着道谢，起身离开，心底却已经隐隐明白了答案。
果然还是不行。
她摇了摇头，迈步走向电梯。
电梯门刚刚打开，她抬眼的瞬间，脚步僵在原地。
站在电梯里的男人一身笔挺的西装，眉眼如刀，气质沉稳，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
林予川。
七年过去，他的轮廓变得更加冷峻。
程念初的心跳乱了几拍，手指不自觉地绞紧衣角，她眼神飘忽，竟意外对上他的眼眸。
失落、愧疚与无奈，混杂成无法名状的情绪在她心底翻腾。
林予川却意外平静，淡淡地移开了视线，空气中只剩下沉默。
谴责般的沉默。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光线暗了下来。
“程念初。”林予川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林予川？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我公司。”他低头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所以，更应该是我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念初怔住了，片刻后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低声道：“我来面试。”
林予川目光一凝，嘴角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面试？程念初，你不是最不屑回头的人吗？”
程念初胸口一紧，指甲几乎掐入掌心。
半晌，她勉强笑了笑：“谁都有需要重新开始的时候。”
“重新开始？”他的语气轻飘飘，却带着压迫感，“真遗憾，我们公司不欢迎半途而废的人。”
门开后，他迈步走出去，背影利落得不留一丝情面。
程念初站在电梯里，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过去那些纠葛的画面涌上脑海，一发不可收拾。
*
程念初第一次见林予川是在2010年9月。
那是她转学的第一天，班主任带着她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
刚开口没几句，教室的门被“砰”地推开，一个高瘦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走了进来。
白色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目光冷淡得像盛夏的风，擦过她的视线，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少年从她面前走过，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报告。”
班主任皱眉看他一眼，却只是挥了挥手，让他坐回位子。
她的座位恰好在他前排，整整一个月，他们却从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本以为，这个少年只是随性散漫的学霸，可很快便发现，他的名字林予川是班里频繁提起的话题。
“成绩好得离谱，但性格差得要命。”有女生在她耳边小声抱怨，“他脾气冷，谁都不理。”
第一次月考后，成绩单贴在公告栏上，程念初站在人群中，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第一名的位置。
她正准备离开，余光瞥见林予川站在不远处，目光定定地盯着排名表。
“他不开心了。”旁边有人低声议论，“年级第一被抢，林予川估计心里憋着火呢。”
从那天开始，她隐约察觉到林予川的变化。
早读时，他不再趴在桌上睡觉，而是埋头盯着书本。课间篮球场上也少了他的身影，他总是留在座位上，翻着厚厚的练习册。
第二次月考结束后，他再次落败。
成绩单贴出来的那天，他一声不吭，独自坐在教室后排，盯着笔记本翻了又翻。整整一下午，他连一口水都没喝。
程念初偶然回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紧皱的眉头，心里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不是在和她较劲，而是在与自己较劲。
两人关系转变始于某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程念初留在教室做题，一抬头才发现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她翻了翻书包，发现没有带伞，只好收拾好书准备冲进雨里。
走到教学楼门口，她刚迈出一步，林予川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手里撑着一把黑伞，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要是生病的话，就给我超过你的机会了。”
程念初愣了一下，看着他执着伞柄的手，忍不住笑了。她没有拒绝，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站到伞下。
伞面遮住了外面的风雨，雨水砸在伞上的声音像一场静默的独白。
一路上，两人并肩而行，沉默不语。
伞向她这边倾斜，雨点溅湿了他的衣袖，而他毫无察觉。
到小区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将她送到台阶下，却没有多留，转身便走进雨幕。
程念初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逐渐被雨水吞没，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风吹皱湖面，久久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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