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金发女郎不断将手下的签字笔尖戳向桌面,留下一个又一个微小的黑色坑洼。
“地下室的那晚给了我启发,更重要的是,也让我知道我并不是孤独的。”她斟酌了一会儿道,“父亲的所作所为就像一簇烈火,瞬间点燃了内心的薪柴,我的灵魂深处同样渴望得到宣泄。”
变故过后,村民依然过着一成不变的平静生活,他们的村庄一如既往,仿佛谁都没有闯入,偶尔有孩子问起当晚的事情,也只会得到父母的几句搪塞,甚至叫骂。
对于江兰,起床后闻到的第一缕空气仍旧带着渔村的海腥,第一口早饭也仍旧与过往大同小异。但是,唯有一件事她无比清楚地明白:一定有什么东西变得同往常不一样了。
地下室的那晚就犹如藏在粉刷后墙壁底下的刺状凸起,日常生活那富有纪律的表面下,是龙卷风一样的惊涛骇浪,一个持续不断的邪念开始在她脑海之中肆虐,以至于她的思绪无时不刻都被其所搅乱,保持专注已经成为了奢望,这感觉就像有一颗迪斯科灯球强塞进了她的颅骨里,无限地旋转、辐射。
她需要四处走走,墙缝里住了一窝蜘蛛。跳绳,跳房子,也许应该把那个女孩丢进火坑。海浪把海藻和死鱼冲上沙滩,她想象着那个男人的脸,想象它变成棕绿色,腐烂而又蛀满蛆虫,浓稠的脓汁从眼窝里淌出,该死,他的眼睛正在融化……
“深呼吸,深呼吸。”黑袍老者叮嘱。
“哈——呼——哈——呼——”泪水模糊了金发女郎的视野,她抬头,盯着苍蝇在问诊室天花板下没头地飞舞。
一、二、三、四、五、六、七。她深呼吸七次,沙漏不断倒置,心理医生奋笔疾书,飞虫嗡嗡地在耳边咆哮,她把闸门打开,洪水瞬间给她吞没,那名叫本能的浪潮是如此汹涌,她无法挣脱,只得顺流而下。
父亲手头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母亲躲在厕所里哭泣,小伙伴们被吓僵了,叔叔阿姨诧异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不见,他们想通了,因为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而且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她深呼吸,接受那邪念似乎不再像选择题,而是必选题。
肠子像是打了结似的剧烈地绞痛,她试图深呼吸,但——
没人应该能这样活着,没人应该这样活着。
寒光。尖叫。粘腻。铁锈。
起因只是一次争执,兄妹俩因为点琐事起了口角,江兰一缓回神来便发现哥哥已经倒在了厨房地上掩面大叫,血液不停从他的眼眶里涌出,而自己的手中,正握着一把剪刀。凹凸不平的握把隐隐硌疼了她的手指,鲜血沿那里滑下。
邪念已不再,只留下巨大的恐慌笼罩在她的思绪里,模糊了她所有的想法与行动。
父亲将她拖进临时工小屋,锁在了狗笼里面,就像年少时他的父母对他所做的那般。
据父亲后来所说,他的第一次杀人是在年仅十二那年,他和比他小一岁的共犯一起绑架了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并在长达一周的折磨后将他抛尸到火车轨道上,伪装成不幸的事故。
早在那时,残忍与冷血的特质就已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了,跟何况,他还极擅长撒谎与伪装,于是这桩谋杀的责任大部分都被成功转嫁到了共犯身上,可在那天以后,等待他的却也只有鞭笞与监禁。
“你的祖父是这么做的,你的曾祖父也是这么做的。”他端着水槽与装狗食的盘子走近过来,“只因你是个女孩,我才对你抱有额外的期望,原谅我吧……我们原先都以为抱有苦闷的那个会是你的哥哥。”
江兰对这段经历深感卑微和尴尬,她曾以为父亲为自己提供了一份解决方案,也曾以为自己与父亲心意相通,再怎么说,当时的她也还是个孩子,下意识想得到父母耐心与鼓励的指路明灯并不奇怪。
那些与邪念共存的日子里就像是在未知的迷宫中探索,江兰希望能在父亲的帮助下找到出口,却未曾料及仅仅一个失误就把自己的表演给砸了个七零八落。
曾经热切的关注都消失了,她再也不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冰冷的囚笼与黏糊糊的食物。
在这次惨烈的失败后,她发现自己已经被羞愧与悔恨所吞噬了,而除此之外的感情,竟还有失望。
她是那么的渴望能够得到父亲的认同,在黑暗与死寂中,她无数次地回想地下室的那晚,以及当时父亲的表现,她始终不觉得自己错在未能压制邪念,而是错在不应该对亲兄弟出手,而父亲如此之大的负面反应,更是令她感到虚伪。
江兰认为父亲错了,并且能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只有自己。
这是一种尤其微妙而隐秘的感觉,父母可以是孩子的呵护者与最好的朋友,但万般不应该能够与孩子产生深入骨髓、乃至灵魂之上的共鸣,江兰,这个即将步入思春期的女孩本该将这种冲动留给同龄男生或者探索世界上,可随着父亲出现在睡梦中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也很快意识到一个事实:
她的第一个情人是自己的父亲。
江兰明白这间狗笼,这副水槽,这摊狗食都是对自己的虐待,可她却不禁想把一切都设想成是留给自己的考验。
他们之间已不再是简单的父女了,假想之中,臭味相投的罪犯,青出于蓝的坏种,继承与被继承,教导与被教导,血脉远超乎他们想象地让两人紧紧绑缚在一起,她从母亲的腹里出生,灵魂却如同吸吮乳汁般,贪婪攫取着父亲的精魄。
就这么独自一人在笼子里度过了六个夜晚,在第七天的清晨,父亲替她打开了小屋的正门,取而代之的,活板门下的那间地下室又成为了她的新家。
壁炉内依然生着温暖的火焰,她看到脸上缠着染血绷带的兄长,短暂的接触,母亲的哭声又从楼上传来,空气中的窒息已经让她明白了一切:这已经是父亲对母亲多次劝说后,才换来的些许妥协。
这个家里的某个部分已经永远被置换了。
江兰怀着有些沉重的心情爬下梯子,能证明那晚发生过什么的东西都已被全部清了出去,剩下的就只有一张床,一盏灯,一堆杂物,以及灰色的地面。
-
“他们打算把我关到十四岁为止。”金发女郎的情绪已接近崩溃,她用双手遮住自己的整个面部,目光从间隙里穿出,垂落到地面上。
“这并不是有效的治疗,甚至在我看来和逃避别无两样,问题是不会被自动解决的,无论把它陈置多长时间。”黑袍老者的语调毫无起伏。
“可是父亲的父亲是那么做的,而他的父亲也同样是那么做的。”女郎用颤音讲道,“这是一个诅咒,家族的,血脉的诅咒,我又怎可能逃得过命运的安排呢?”
“可那只是一个意外,不是么?”黑袍老者说道,“无论你心里是怎样想的,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你确实拿剪刀刺瞎了兄长的一只眼睛,用家族遗传解释也好,用命运解释也好,但无法改变的是,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就仅仅只是一个激情之下催生出的意外。”
“不是任何人都会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家人。”女郎似乎是要证明什么地反驳他。
“在那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能保证自己的记忆完全没有出错吗?”黑袍老者却不给她以任何的退路。
“要知道为了让逻辑自洽,孩子们有时会故意歪曲自己的记忆。”
“这……”一听这话,金发女郎明显陷入了混乱,她痛苦地挠抓起自己的头发,“我们吵了一架,但,是因为什么来着?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当时完全失控了,眼前一黑,然后就……”
“你真的能确定是自己亲手把剪刀刺进了他的眼眶里吗?”黑袍老者直白地询问道,“如果你真的宁愿相信这是一个诅咒的话,为什么不先假定你的兄长心中也存有邪念?为什么不怀疑最开始动手的那个人其实是你的兄长,而后来的结果只是你的防卫过度?”
“够了!求你了!别说了!!别说了——”
具有家族遗传特性的精神疾病在被证实前,曾被广泛误认为是祖先曾与恶魔交易过的铁证,使灵魂无限堕落的诅咒。
无论是好是坏,到头来,人们所最珍视的命运似乎总会在关键时刻变得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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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江兰的转折点是她当天就从地下室的杂物堆里翻出来一个旧放映机与装了满满一盒的碟片,在世界被急速缩小的当下,它们的出现又让她重新燃起了强烈的探索欲以及对广阔世界的好奇心。
怀揣新许下的决心,她在检查并确认机器仍可运转后,便将碟片置入进去,准备观看其中的影片。
那时的江兰根本不可能料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究竟会给她的未来带去多少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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