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木门发出一声叫人牙酸的低吟,整座临时工小屋里狭小黑暗,唯一的照明就只有一盏煤油灯。符泽川的目光四处打量,很快在一张薄板床上找到了江兰的身影。
“这座农场是我前十几年人生的缩影。”她坐在一面小桌旁,上头的盘子里盛放着一坨恶心的狗食,旁边还有一副供畜牲使用的水槽,内侧里锈迹斑斑。
“教堂没法特意摘出某个时间段,你要的答案在不久前发生,而对于这里来说却是藏在整场旅途的最后。”
“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符泽川手指坐在江兰身旁的另一道人形身影,苍老,枯瘦,头戴一顶月桂花环,多半张憔悴的面容隐藏在黢黑的长袍背后,嘴边挂着神秘的笑意。
“我们的导游?”
说罢,符泽川思考了一会儿,随即又改口:
“维吉尔?”
江兰说:“不。”
“是的。”关在狗笼里面,另外一个,更加年幼的江兰却如是答道。
巴赫:C小调帕蒂塔2号,序曲。优雅的音乐从四面八方传来,如羊水般地将人们包裹。
古典韵律的秩序表象下,是翻腾着的混乱,不安分因子正在酝酿并等待释放。
教堂将两位来客分别置于两间不同的告解室中,接下来的则是对他们灵魂的彻底审视、剥析与拷问。
“那么,你想向我倾诉任何有关于你的问题么?”黑袍老者手里的档案袋一寸一寸抵近他的胸口。
“冲动,是冲动。”坐在他对面的金发女郎不安地双手攥在一起,埋头凝视着他一成不变的白色桌面。
“人们总是被教导应该扼制心中的邪念,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糟糕,但实际上我认为就是这种日积月累的压抑最终导致了我的‘不健康’……是的,有时我的心中会平白产生一股想把一切都破坏殆尽的冲动,我不正常……”
从第一次睁开眼,江兰所见的事物便只有无边的黑暗,无论是沉郁的,静谧的,还是斑驳的,人们始终走向她,人们始终路过她。当从子宫出来的那刻起,江兰就意识到了自己真正的灵魂早已在虚空里被撕碎,剩下的残余皆被填充进了一座贫酸的肉监狱中,而她也将为此受尽数十年的痛苦折磨,最终死去……也许,她只是比同龄的孩子们聪明,并且实在是聪明得太多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江兰确实是拥有某种独特的才能,一种传承自血脉的躁动,她所与生俱来的天份:名为犯罪的天赋。
“不,后天所受教育的作用要大于先天的缺陷,或许你真正的心结还要来源于你的童年。”黑袍老者递来一张用来评估心理健康的表格,打眼一看,一片黑压压的小字犹如一群没有蚁后的蚂蚁,只是更加地使人焦虑。
“可能吧。”女郎轻咬着下嘴唇,开始在那张纸上勾勾画画,带棱角的签字笔隐隐硌疼了她的手指。
-
江兰的青葱岁月算是与世隔绝的,在上一个黑暗的纪元,在笼罩了浮岛九年的灾厄期间,她的生父曾被誉为是“三英雄之首”,但这个“曾”字不代表他是随年纪的增长与身体的衰老而逐渐淡出了人们视野,相反,他实则是在犯下一系列难以被宽恕的恶行后,被人们所亲手赶下了那座名誉的殿堂。
动荡的年代,英雄一词总是与陨落或者堕落息息相关,而对于他却未必如此,因为江兰的生父从来都只是一个披着光鲜外衣的暴力狂与冷血罪犯,当这个事实被无情揭穿后,他就像一条落了水的狗似地在万众奚落下抓住一切机会证明自己的才智,并拼命向旁人展示自己的善意,这个“改邪归正”的过程可以称得上委曲求全,甚至连赢来最终胜利的庆功宴里也没有属于他的座席,终结“末日狂欢节”的那天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嘲弄,当浮岛人举行盛大庆典时,这位曾经的英雄正举家往主陆偷渡。
若要论贡献而授勋的话,他也确实能算功不可没,那段“自我救赎”的过程虽不体面,不过仅就结果而言,的确也吸引来一群忠实的追随者,虽然或多或少手都不干净,但最终也组成了一支足够强大的刽子手军团。
他们为他与他的家人开垦荒地,在人迹罕至的海岸上建立起一座村庄,作为最后的庇护所。
而就像其他昔日的骗子、匪徒与杀人凶手们的孩子一样,出于浮岛人的身份以及隐匿的需要,江兰的命运也自出生起就与周围的群山和海洋缔结在了一起,从开始记事的年纪,她便与她的孪生兄弟共同学习如何捕鱼、打猎等等生存技能。
他们一起奔跑,玩耍和互相捉弄,最初,江兰的每一个笑容都散发着温暖,她的存在就宛如一块磁铁,与敏感害羞的哥哥不同,她阳光,开朗,孩子们之间的每一场游戏往往都由她来主持,同时,不仅她那调皮而聪敏的天性很容易就能与同龄人打成一片,她的每句俏皮话,每次表演也都会给周围的大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江兰在各个地方的出色表现令她的父母感到了心满意足,在知道这座村庄足以让孩子们茁壮成长后,他们的心里也是充满了喜悦,仿佛把浮岛上的经历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他们的出现。
-
“深呼吸,我可以帮助你解决所有问题,你现在需要做的,就仅仅只是深呼吸。”黑袍老者盯着患者垂下的脸。
金发女郎对继续回忆往事感到有些作呕,做了十几个深呼吸后,才将填好的表格重新递给了心理医生,“我跟其他孩子都不一样,我是特别的。”
女郎说。干呕导致的眼泪融化着黑色的化妆品,从她脸上留下了两道痕迹,“在捕到鱼时,我会产生用钝刀将它们肢解的幻想,即使是捉迷藏途中,在身为鬼的我与刚找到的其他孩子共处之时,我也会有一种想把他们推下山崖并伪装成失足的冲动。”
“这是很常见的想法,孩子们总是缺乏自制力。”黑袍老者挑起眉头。
“儿时的我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身体内部翻搅,当看到叔叔阿姨们将刚猎到的鹿剥皮剔骨,我的心跳就会加速,我的血液就会沸腾,好像有一颗定时炸弹埋进了我的胸口,我感到窒息,只有抓紧脚趾、直到汗流浃背才能勉强忍住放任其爆炸的冲动……那时的我其实就已经隐隐有预感这会毁掉自己的生活,玩得再高兴也不敢掉以轻心,可谁知道……”
有一群年轻人误闯进了他们的村庄。
也许是在上一个以及上上个分叉口全部拐错了方向,而且都错得十足离谱,也可能他们的本意就是要在人烟稀少的地区旅行露营……但无论如何,这几个主陆人都是那样毫无戒备地走进了一座属于浮岛人的村庄里面。
父亲赶紧给村庄现想了一个名字。
父亲立即为主干路插上一面路牌并写上海伦路几个大字。
父亲很快编造出一段历史,并要求所有村民烂熟于心。
然而就像准备得再充分,似乎也耐不住青年们那股把自己当成欧美恐怖电影主角团的作死劲那样。
——事情就是如此轻易地发生了:作死青年团中的某员作死大将不知怎么就偷看到了江兰父亲的长相,而作为曾经“三英雄之首”的脸也是独具特点,一眼就让他瞧出了庐山真面目。
而作死青年团也不愧是作死青年团,用愚蠢来形容他们简直都不够贴切,在得知了这一消息后,他们的第一反应居然既不是默不作声地逃走,也不是统一口径装傻充愣,而是像特种兵附体了似的,决定要活捉他去最近的警察局。
最后的结局自然也可想而知,纵使已经回归正常生活过了数载,这群曾经的刽子手们也依然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就把作死青年团打包了个严严实实,全部丢到广场上。当晚的村民会议一直开到了凌晨,那是一个不眠之夜。
“孩子们总是能猜到父母将要做什么。”女郎说,沉了半刻以后,她又添上一句,“孩子们也总是会遗传来自父母身上的某些特质。”
江兰知道家里一楼客厅的地毯底下藏着一道活板门,那是她九岁时跟哥哥一起玩球过程中,不慎被下面的锁头绊倒才意外得知的秘密。
不知怎的,这件事竟如魂牵梦绕似地被她一连记了好几年,那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充满想象力,江兰也曾无数次在入睡前肖想过它的用途,可都不像此刻这般,宛如受到电击一样地灵光乍现。
她从母亲的梳妆台抽屉里偷来钥匙,又拜托哥哥帮自己从外面上锁并将钥匙放回原处,然后再到母亲面前撒个小谎说自己在十几分钟前就和朋友去海边散步了。
当一步步逼近地下室,呼吸到那股潮湿与霉菌的混合气味时,江兰竟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她躲到一堆杂物背后,听着头顶,哥哥被母亲带离房屋。“咚咚咚。”闷重的脚步声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响起,还伴随有哭泣声与被堵住嘴后无力的闷哼和哀鸣,江兰发现自己心跳快得简直要蹦出了胸膛。
借着油灯的光,江兰看到父亲肩上扛着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被捆住四肢的男人不断挣扎着,始终用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父亲。她接二连三地吞咽口水,几乎对眼前的景象目不转睛,但也没忘要放轻呼吸、隐蔽自己的存在,同时做到这两件事对她而言轻而易举。
“呵呵,时间不饶人啊,我也是有好久没做过这种事了。”父亲口中醇厚低沉的嗓音,江兰头一次觉得它居然如此具有魅力。
“但既然已经看到了我的脸,就不可能放你们从这里安然无恙地离开了。”
父亲将男人拘束在一张可调节坡度的“躺椅”上,随他把油灯往外一推,各式各样的拷问工具也全部映入江兰的视线范围以内。
她用近乎痴迷的眼神欣赏起那些道具,虽已生锈,但依然能反射刺眼的光锥,每一个都像一份小小的惊喜,背后藏着无数种独特的趣味。
“就用这个吧,我一直喜欢直截了当的……”
她听到父亲嗓中干哑的哂笑,看见当刑具的寒光刺入男人的眼时,他的眼神也由愤怒转变为了极度的恐惧,他继续挣扎,但不同的是目光里多出了几分哀求的意味。
江兰不清楚当晚自己究竟是怎样度过的,但她坚信那一定是一个无比难忘的夜晚。
在真正让男人停止呼吸之前,父亲还做了许多件无谓的事情。
那些“嬉戏”在江兰眼里就如同繁琐而又神圣的仪式,牺牲者努力地尖叫出声,却只能被黑暗与回声搅碎的场景在她看来实在与高雅的古典音乐无异,庄重,富有情调,令人肃然起敬。
血腥的旋律在空气中交织,为地下室注入了一种迷醉的氛围,使她远离世俗,飘飘欲仙。在名为恐虐的洗礼下,她感受到更多的是纯粹的秩序与慰藉。
每个孩子都有把父母当作超人的时期,在这一晚,父亲彻底成为了江兰眼里的英雄。
在那个夜晚,她打开了属于她的潘多拉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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