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碧空万里，天朗气清，元九起了一个大早，将枕头被褥之类的都抱出来拎到楼前的小河边，河边已经聚集了许多妇人，一个一个的棒槌挥得呼呼作响。元九寻了个空地，蹲下开始揉搓，东西太大，元九洗了几下手上便没了力气，只能胡乱地摁在石板上搓上两下算完。
旁边的妇人手脚麻利，很快便洗好了，元九余光瞥见身边又来了一个人，她擦擦额上的汗，抬头看了一眼，惊喜地发现来人居然是柳婶子。
两人点了点头，继续忙活自己的。
元九很快糊弄完被褥，便要放进一边的桶里。
在一旁皱着眉头默默看完元九洗衣晒衣全过程的柳婶子，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你这样怎么算是洗干净了，简直就是过了一遍水，原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她抖抖被子的这个角，又将被子的另一边牵到元九面前给她看：“你看看，这里都还有污渍没洗干净。”
元九讷讷地点了点头，用手在上面搓了搓，没搓掉，于是她卖乖笑道：“我实在洗不掉了，将就着用一用也可以的。”
柳婶子哪里听得这种话，当下便道：“你这样子不得行，以后嫁了人家也这样糊弄？”她吃惊的那副模样，好似已经看见了元九嫁人后因为此事被婆家嫌弃到退回来一般。
“刚来的时候你便对家务活不熟练，如今看着我做也许多日子了，怎么还没学会呢？”柳婶子摇摇头，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元九的额头，接着道，“你哥哥每日去医馆已经很辛苦了，你该做的家务活都要做，别让他忙完外面的事还要忙家里的小事，人里里外外的忙着，哪里吃得消。”
元照庆吃得消吃不消元久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找借口离开的话，自己就吃不消了，于是她仰头朝依云的屋子方位大喊了一声。依云闻声很快应了，抱着琵琶，揣着中午的干粮颠颠了跑了出来。
元九便也乘机从柳婶子的唠叨中逃了出来。
依云舅妈手中握着几块烧饼紧紧跟在依云后面，急道：“多带点。”说完她又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包转过身塞进元九手中：“多谢小九愿意陪依云去了，这些吃的你们带上，饿了就吃，要是挣不到什么钱，就早些回来，晚上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踏上木桥，走过小河，依云单手从袋里掏了一块饴糖给元九，她勉力笑道：“怎么了？一大早心情就不是很好的样子，可是后悔答应陪我了？”
小时候的遭遇总是让依云内心充满了敏感，稍稍有一些不对劲她便会自省是否是自己的缘故。
元九自然是知道这一点，于是她赶紧摇摇头，解释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今天一大早柳婶子说了一些我不爱听的话罢了。”说着便一五一十将柳婶子说的那些话学给依云听。
依云听完倒不觉得哪里冒犯了，只是她看元九那义愤填膺的模样，便顺着她道：“既然这些话你不喜欢听，以后不等柳婶子说出来你找借口溜走便是了。”
说着话两人便到了公园，依云带着元九来到自己寻常弹唱的地方，很快摆好了架势。
“你就在这坐一会儿，要是无聊到处走走也可以的，我这里一个人没问题。”
元九摆摆手，寻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两手掌撑着下巴道：“你弹你的，不用管我，我就坐在这哪也不去。”
此时来公园的人并不算多，因此驻足此处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依云弹了一首曲子，便歇下了，她对身后的元九描述以前她和舅舅一起的时光：“以往人少的时候，都是我和舅舅轮着的，我弹一曲歇一会儿，他来拉二胡，他拉完我又接着弹。”
元九揉了揉撑得酸痛的腮帮子：“可惜今天只有你一个人，你要辛苦好多了。”一个人呆坐着无所事事的时光总是有些难挨，元九坐了一会儿，不由得在脑中天马行空。
她一会儿想到自己刚吃的饴糖，甜丝丝的，很好吃，一会儿思绪又到了自己的学习上，陈晨要考大学了，自己也要升高中三年级了，不知道到时候她能考个什么学校。畅想了一会儿大学生活，元九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债务，拖欠赵鹏程这七八块钱近一个月了，到底要怎样才能尽快还清呢。
她去问过一些报社之类的地方，想要问问他们要不要临时工，可是大家一听她只有放学后才有时间过来都纷纷摇头，不肯接受她。
这些钱全从元照庆哪里要也不现实，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难道真的要等到暑假去纱厂？
元九苦思冥想，始终想不到一个好办法，就在她泄气的时候，她忽然注意到来逛公园的人并不像她以为的都是大爷大娘，还有不少是青年男女，男的大多身穿干净笔挺的小西装，脚下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鞋，走起路来咔咔作响，而女生则是各种裙子，有修身婀娜的旗袍，还有在此时异常洋气的连衣裙。
但因为公园并不全是水泥路，还有不少泥路的原因，当他们绕完一圈回家的时候，光鲜亮丽的鞋子上总是会有一些不经意间蹭上去的泥点。
想到这，元九一个鲤鱼打挺猛地起身，她想到好办法了。
说干就干，傍晚收工的时候元九揣着元照庆给的两块钱走进了百货大楼，直奔卖鞋油的店。
她穿的简朴，上下没有一件值钱的，因此只凭一双眼便能断定来人是否有钱的售货员上下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并不搭理她，只顾着在一旁同另一个售货员聊天。元九站在玻璃柜前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被两管鞋油吸引住了，她道一声你好，想要吸引售货员的注意力。
可是售货员并不认为衣着寒酸的元九能够有本钱买下这里任何一管鞋油，于是装作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继续聊天。
元九被他这副模样气得不轻，可又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环顾四周，终于在一个角落照到了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子。
她朝这个女孩子招了招手。
看上去很是老实本分的女孩儿狐疑地看看别处，诧异地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确定元九在叫她之后才缓缓上前来。
“你好，可以让我看一下这两管鞋油吗？”元九很客气地对女孩儿说道。
也许这个女孩子是刚来到，还没染上其他售货员高傲的坏毛病，非常有礼貌地向元九介绍了这两款鞋油的不同之处。
元九边听边连连点头，然后问道：“如果我要一管白皮鞋油，一管黑皮鞋油，一共多少钱啊？”
此时穿皮鞋的多是富家子弟，自然皮鞋油的价格也只有这些人才负担的起，元九忍痛买了三管，心中暗道：“明天可千万要一切顺利。”
第二天放学，元九连书包也没来得及放便狂奔到了公园里。
依云刚唱完一曲正歇息呢，见她跑得脸红气喘的，忙拿出自己的水壶给元九喝了一口。
元九喝完水，用袖子胡乱地抹了把嘴角，手下便开始忙活起来，她先是环顾四周，挑了一个显眼而又不会挡住依云的位置，然后将小木盒子打开，将待会儿要用的干湿棉布、鞋刷、鞋油等家伙物件一应摆了出来，等待生意。
这些为了配齐这些配套的玩意儿昨天她可是折腾到半夜。
为了能多摆点时间，元九是一放学便直奔此处，自然作业也没来得及写，她吆喝了两声，见没有人走过，便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开始默背。她生怕错过了生意，背上几句，又吆喝几句，等她吆喝完，早忘记刚刚背到哪一句了。
依云看着她背一会儿敲一会儿头的模样便道：“小九你只管背书，有人来了我叫你就是了。”
有了依云的帮助，元九终于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书籍当中，不一会儿功夫便将老师布置的课文背完了，她才将书放进书包想要拿出另一本书来看，一个人立在她面前，在书包上投下了一道黑影。
元九不等依云提醒，忙抬起了头，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的笑容：“先生，擦一下皮鞋吧。”说着，便将一个稍高些的凳子往前递了递。
等到男人坐了下来，将脚摆好冲着元九。元九便拿出了一块棉布轻轻擦去男人皮鞋上的尘土污垢，这可是关键的一步，昨天那个女孩子和她说了，若是尘土污垢没有清理干净，直接上鞋油，则会将皮鞋的皮面擦出划痕。
清除了尘土污垢，元九才开始拿出与男人皮鞋同色的鞋油，均匀地挤在鞋面，而后又换了一块棉布将鞋油涂开，她第一次挤，没掌握好分量，鞋油挤得有些少，涂开后没有意料中的光亮感，于是她赶紧又补了点鞋油上去，等到第二遍鞋油涂开，元九又拿了软毛鞋刷将整只鞋刷了一遍，这还只是头一遍，刷完这一遍，她还要用另一块干净的布反复打磨才算完工。
好容易刷完了一只鞋，元九道了句：“先生，这只脚好了。”示意男人换脚。
男人换了一只脚，闲来无事与元九搭话道：“你这位置选的好，还有曲儿听。”
已经有了刷第一只鞋的经验，刷第二只鞋的元九则显得游刃有余多了，她一面估摸着手感挤鞋油，一面笑嘻嘻地应道：“这是我妹妹，若是先生听得中意，不防赏两个钱叫她再来一曲。”
能叫人擦鞋的都是不缺钱的主，元九略略一提议，果然同意了，元九看着钱盒子里的钱，干得更加卖力了。
到了依云收场的时候，元九将属于她的钱用手捧了，放进依云的手中。
依云推拖着，说什么也不肯要，可是这些家伙物件本就麻烦依云照顾，元九又怎会心安理得地得下这本该属于依云的钱呢，于是她强硬地塞进依云手中，而后紧紧将自己的手攥成拳头，说什么也不肯张开，这才让依云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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