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汪公馆内,汪意致将一楼西边角落的一间房布置成暗房,用以洗照片,暗房里,汪意致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胶卷从暗盒取出。胶卷脆弱,见光、折损都会使它冲洗不出来,因此汪意致尤为小心。
前些日子,兴隆洋行的商船从国外远航回来时运回了一架小型的、手持的柯达摄像机,兴隆洋行少东家与汪意致是多年同学,知道他喜欢捣鼓这些时兴玩意儿,便送了过来。
汪意致爱不释手、日夜钻研。
相机像是一个小盒子,通体黑色,手掌大小,左手按住盒子侧面的按钮,摄像头则会缓缓弹出,快门一按,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照片就照好了。
照相简单,汪意致无师自通,但冲洗照片却不似照相,颇有一番难度,汪意致给了一笔钱给这最好的照相馆的摄影师,学习了好一阵,浪费了不知道多少张胶卷才学会。
一学会他便想着要给人拍照,不知为何萌生这一想法的一瞬间脑海里浮现的是元九的脸,可惜元九繁忙得很,一时间找不见人,于是汪意致揣着相机来到了老宅,要给汪老太太摄一张像。
老太太坚决认为洋人的相机是借着摄像的名义将人的灵魂收走,气得大骂不肖子孙,要用拐杖敲汪意致。
汪意致被平日总说身子不舒服的老太太追着四处逃窜,一向被熨斗熨得服服贴贴的西服褶了皱、蹭了灰,好不狼狈,见实在说服不了,他赶紧捧着相机上了车,留给老太太一串的汽车尾气。
观音成道日可算是给了他施展的机会,大家集会后,他敷衍了几位老人家,便紧随在观音坐轿之后,时而拍拍欢呼的人群,时而来到坐轿前拍一张元九的相,等遇到依云,夏修筠提议大家一起拍一张照的时候,相机只能发出无奈的咔哒声,胶卷已经没了。
没人看到的背后,夏修筠正在生气地肘击汪意致。
相片一张张冲洗了出来,汪意致用镊子一张张夹起,用夹子夹住挂在暗房专门用来晾干相片的绳子上。
汪意致满足地巡视这些相片,很快,他的视线被其中一张吸引住。
照片上数不清的人头,黑压压的一片,在这些人的正中间有一台十六人抬的坐轿,上面坐着的元九一副观音扮相,浅笑盈盈、美目盼兮,过分的美丽,因此虽是黑白相片,似乎也能窥见她额上的白毫、唇上的红脂原本的颜色。
汪意致定定地望着这张照片,忽然感觉心跳有些急促。
他接受新式教育,女朋友也曾谈过几个,自然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暗房里红彤彤的,汪意致的眼帘被红色充满,闭上眼,眼前的红似乎已经进入了脑中,脑海中也一片红,在这片红中有一人穿着一身红缓步而来,她头上盖着带头,瞧不清模样,但从整体可以看出这是新娘子,人渐渐近了,汪意致不由得摒住了呼吸,生怕一个呼吸重了,眼前缥缈的人则会消失的无影无踪,近了、更近了,新娘子来到了汪意致的面前,她站定,等候着。
汪意致抬起手,想要将遮住视线的红布撩起……
笃笃。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将他从想象中惊醒,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满眼的红色,却没有了身穿红衣的人。
汪意致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的失落,开门。
门外的夏修筠从门与门框的缝隙中挤进半张脸,疑惑道:“还没洗好嘛?我们已经结束了补习。”
汪意致将门全部打开,放了夏修筠进来,一边往照片处走,一边回答他:“已经洗好了,这就用袋子装起来。”说着他打开一个小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黄褐色的油皮纸袋,仔细地将元九的照片取下放进去。
出来时,元九正蹲在木制的洋式茶几与沙发之间的小小缝隙处吃点心,她来汪公馆的次数多了,与汪意致他们相处久了,两人之于她,是亦师亦友,上课时端端正正做好一个勤学善思的学生,下了课则是能开上几句玩笑的好友,因此她渐渐不再拘束,释放天性。
“你怎么不坐着,蹲着多难受。”夏修筠问道。
元九当然不会告诉他是因为坐了一整天屁股痛,她掩了真相,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我喜欢这样。”
汪意致瞧着她因为吃东西而鼓起来的脸颊,忽然想到了老太太以前养的猫。
他们一样的美丽动人。
他的视线无法从元九身上挪开,但是当他来到元九面前时,他还是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到手中的纸包上。
“这是前两天拍的照,你收好了。”
元九右手指尖正夹着半块陈妈特意按照她的口味做的点心,只能反手伸了左手去接,还未洗去红色蔻丹的指甲忽地碰到了汪意致的手。
汪意致忽然想起了元九手上的右手,他问:“之前拜托依云姑娘给你带了一盒祛疤药,你用了吗?”
元九一口将剩下的点心包进嘴里,晃晃右手,含糊不清地道:“用了,一点疤都没留下,真是谢谢你。”蹲太长时间了,一时站不起来,只能点头表示感谢。
“没留疤就好,”汪意致点点头,注意力被她沾满蟹黄粉的手指吸引,他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擦擦。”
元九接过,一方白色的、干净的手帕,仔细闻还能嗅到隐隐的不知名香气,她擦了手,却不知该拿这手帕怎么办:“我洗了再还给你吧。”她嗫嚅道。
还不等汪意致回答,又端了水果出来的陈妈抢白道:“哪用劳烦小姐,我来洗就好。”说着将手帕收了过去,还道:“先生花了钱请我们,不能白让他出钱不是。”
陈妈很快回到了厨房,留下错愕的汪意致与元九两人默默地剥水果吃。
两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元九颇不能适应这样的气氛,于是拼命转动脑筋,终于让她照到了一个话题:“为什么你们只办了一期急救培训就不办了?”
汪意致将嘴里的葡萄咽了,正要回答,不知从哪回来的夏修筠比他更快,他的声音愤懑不平,充满了怒气,他咬牙切齿道:“说起来这个就生气,一个记者报道新闻是正当的,但要借此勒索钱财,并且见勒索不成便将原本的新闻乱改一通实在可恨,说什么我们是借培训的借口做有伤风化之事,鼓动了学生家人给学校施压。意致是有钱,但难道是谁来都给吗?他拿了报社的薪水,不好好写文章,还想要来这讨赏钱,又不是我们指使他写的。”可见夏修筠不是一般的气恼,原本清晰的逻辑变得颠三倒四的,“我们找了报社写了文章回怼,但是好事的人早认定了更悚动的才是事情真相,根本不肯相信我们所言,学校见外界如此多流言,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便暂停了接下来的培训。”
“按理天越来越热,更要抓紧时间培训更多人才是。”他一股脑地将心中的不平发泄了出来,人松快了几分,长叹一口气,这口气里不再是气恼而是充满了无奈。
汪意致唤了陈妈过来,将夏修筠的热茶换成平心静气的凉茶,他道:“这也值得你大动肝火,你又不是才踏入社会,怎么和学生一般天真。”
因古旧思想阻碍进步的事屡见不鲜,他们不过是普通人,胳臂哪能拧过大腿,只能让步。
本是想着打破沉默的气氛才提这事,谁料气氛更沉重,一时无话。
沉默了一会儿,元九望了望窗外,夜色渐渐替代了黄昏,他们竟有一句没一句的耽搁到了现在,再晚元照庆该着急了,元九腾地站起身,告辞离去。
不得不说汪意致的摄像天赋很高,构图精巧,人像清晰好看,元九捧着照片欣赏了许久,才心满意足地装好塞进床褥下,忽然,手指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她的日记本,前些日子顶着睡意记了几句话,随手一扔,竟丢到了床褥下,她打开日记本,翻到空白的那一页,又下床蹑手蹑脚地从书包中取了钢笔,她的床靠着窗户,当窗户没有关严实地时候,月光便可以照进来,她蜷起身子,跪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借着月光动笔。
‘这几天发生了好多好玩的事,昏头昏脑的沉溺其中,忘记了写日记,今天记起这件事,就一起写了吧。前两天六月十九,我终于扮作观音巡城,珍贵的头冠、神圣的白纱,一股脑地装扮起了我,坐在坐轿上,俯瞰着众生,竟有一种飘飘然的虚荣感,我一直都笑着,直到……’元九停住了笔,用钢笔顶端顶住脸颊,思索着该如何将这件事写下来,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对可怜的母子,她的笔下也顺势写了两人,“小孩儿看着很不健康的样子,由他同样脸色不好的母亲抱到我的面前,祈求我的祝福能救他一命,我依着习俗将净瓶的甘露洒在了小孩儿脸上,可是我不知道这是否真的有用。’她懊恼地叹了一口气,‘我应该问一下她家在哪的,可以叫大哥去给那个小孩子看一下病,虽然这里人将甘露的作用讲得神乎其神,可是人生病还是得要看医生的啊。’她在日记中絮絮叨叨了许多,这些都是她深深藏在心中找不到人诉说的。
‘今天我收到了两张相片,是汪……汪意致给我照的,真好看,我捧着欣赏了好久都舍不得放下睡觉,要是安琪在的话,她一定会笑话我臭美,可惜……也不知道她想不想我,有没有去我家找我,找不到我有没有交新朋友,’想到昔日的好友,元九的神情变得落寞,喜悦的心沉沉地落了下去,日记似乎也难以写下去了,可是元九又暗暗给自己鼓气,坚信迟早有一日自己会回去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重拾了美好的心情,接着提笔写道,‘说到汪意致,唉,以前也有提到他,他真是一个……好人,大概可以这样形容他吧,长得又好,性情又好,比以前追的明星不知道好多少倍,真好他……’真是奇怪,这个人就在自己的脑海里,可是偏偏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元九揪着头发抓狂,‘反正就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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