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元九就这样瞒着元照庆在南洋纺织厂里工作了,一般而言她早上的时候她会在元照庆出门后赶紧从另一条路出发,傍晚在元照庆回来前跑进家门,一切似乎与以前没有两样。

工厂里的活都是机械的流水线工作,很容易上手,但由于她是新手,从未接触过这一工作,刚上工的几天手脚难免比别人慢上几分,巡视的人见了,回去找经理嘀咕了一阵,将她的薪资又往下压了一块。

元九得知消息不服,当即摘了帽子解了围裙去找经理理论:“当初我们问你的时候,你说的可是一个月十块,等我进来了,变成八块不说,现在还要再降一块,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经理才吃完饭,牙齿叫肉塞住了,叼了一根牙签掏得正心烦,偏元九撞上来,烦上加烦,大张着他那被肥肉浸得油光发亮的大嘴直接呛了回去:“你才十四,人小力气小,手脚也慢,做活哪里比得上那些二十几的,我给你七块都是发了慈悲心。”

“可……可我们一开始说好的就是十块,不是七块。”经理长得人高马大的,声音一粗,气势便压住了元九,很快元九的怒气消下去了一点,可到底还是不服,她身体里的也是近二十岁的好劳力,熟练了之后怎么可能比不上其他人。

“这能怪谁,一开始你来问的时候我说的是不是十块?”待元九点了头,他接着道:“可你当日不上工,硬要过一天再来,一天有一天的行情,钱还会等你不成。”

“可是,和我前后脚进来的人都是一样的速度,怎么就光降我的工钱,这不公平!”

这话一出正中经理的下怀,他立马接话道:“行,我这就去问工头,要是真如你所说,大家的工钱一起降,这总算公平了吧。”

元九怔愣住,她来这一趟是希望自己的工资调回正常水平,可不是想把别人的也拉低,若是大家的工资因她而变低,只怕回去能被她们撕碎嚼吧嚼吧吞了。

于是她赶紧拦住经理,连连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经理见她隐隐有慌的迹象,更是得意,黑漆皮鞋重重踏在地上,作势要出去:“管你是什么意思,只你这话说得不错,才进来的人哪有资格拿熟练工的工资,一并降两块就是了。”

他们的一番叫嚷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经理赶紧关上了门,万不敢叫人发现这三块钱是自己和巡视的工头昧下了。他心虚地咽了咽口水,牙齿里的肉也顾不上掏了,虚张声势凶巴巴地道:“就是这么个行情,你爱干不干,就这还不满足,你去城东头福喜路打听打听东洋纱厂,还想要八块九块,一块都没得给你。”

“那……那到时候我熟练了会不会往上涨?”如今是卖方市场,元九没得好办法,只能忍下这口气,轻声问道。

牙齿里的肉终于被舌头顶出来了,经理用小拇指甲刮了出来,用眼睛瞅了瞅确信是一小片肉后,又将小拇指含进嘴里嘬下这片肉,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到时候再说,干得好就涨,干不好,还得往下降。”

这话还不如不问呢。

元九原本是想要去争取同工同酬,没想到一趟办公室回来,倒弄得灰头土脸的,好没意思。

她带着一股郁结之气上完了工,回到家饭也不想吃,倒头就睡觉。

元照庆早已吃了饭,又洗漱好,望了望天色,已近墨色,估摸着元九该饿了,于是将饭菜热好摆好。

“小九,吃完饭再接着睡吧。”他听见元九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便坐在桌边等,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元九过来,便以为她人又不舒服,赶忙推了房门进去问道:“小九,是哪里不舒服吗?”

元九将脑袋埋进枕头,摇摇头,瓮声瓮气地道:“没有,就是想睡觉。”

十四岁的大姑娘,都有了自己的心事,元照庆也不好多问,交待了一句饭在桌上,饿了就吃,有事就和他说便去了自己的房间。

资本家的工厂和周扒皮也没什么两样,不要说双休,便是一周一休都没有,元九连着干了十天,整个人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一般萎靡不振。柳婶子见了她,倒吸了口凉气,关心地问道:“这是怎么了?眼下怎么一圈黑色,倒比我们还累呢。”

进厂的事她依旧瞒着所有人,便是柳婶子也不例外。

元九摆摆手,不想多说,只想赶紧吃完饭抓紧时间去歇一会儿。

偏柳婶子的小孩儿不依不饶地想要一个答案,缠着元九问个不停。

柳婶子见元九脑袋都要栽进饭碗里了,自家的孩子还没眼力见的闹个不停,大掌一挥,就往小孩儿的屁股上招呼了过去,啪啪两声,极响。

小孩子正高兴呢,横遭此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震醒了小鸡啄米的元九,她条件反射性的揽住了这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轻声哄道:“乖,不哭。”没一会儿,小孩儿便由大哭转为抽抽咽咽,而后很快就没事人一般去扒饭了。

元九是个师范生,四年的学习让她成为了一个有着科学育儿理念的“专家”,见柳婶子这样直接粗暴地对待孩子,没忍住好为人师道:“嫂子你不要动手,要和小孩子讲道理。”

柳婶子利落地收拾碗筷,一边收拾一边回道元九:“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和他讲道理,不乖,揍一顿就是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已经懂很多了,只要我们和他们慢慢说,他们都会明白的,打……”元九委婉地说道,“太简单粗暴了。”

柳婶子诧异地看了一眼元九,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语重心长道:“小九,你还小,没孩子,不晓得,这个时候的娃都皮松着呢,就是要时不时地紧一紧,讲道理……”她哼了一声,接着用一种很落寞的语气道,“他没那个耐心,我也没那个闲工夫,屋里屋外还有那么多的事等着我做呢,我是一刻不得闲啊。”

元九嘴唇张合,还要再说什么,可还有半个小时就要上班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倒回床上抓紧时间午睡了一会儿。

就这样高强度的连续工作了二十天,元九再也忍受不住了,找到经理提出要休一天假。经理正悠闲地坐在靠背椅上,两只穿着黑色漆皮皮鞋的脚翘在桌子上,一摇一摇的。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元九,漫不经心地道:“你才做几天,就嚷着要休息,挣钱也不是你这么个挣法。”

元九低着脑袋,看着自己已经快要被大脚趾顶出一个洞来的鞋子,撇撇嘴道:“我都上了二十多天的班,人难受。”

经理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文件夹丢过来,用下巴朝着元九道:“请假一天扣五角工钱,你自己写一下要请多少天。”

元九被他这番说辞吓了一跳,一个月的工钱才七块,请假一天便扣五角,要是请上半个月,岂不是还要倒找钱给工厂。

她迟疑了,脚尖点地,没有上前拿笔。

经理看多了这种情况,他坐直了身子,抻了抻身上的西服,心下了然这个贫穷的人舍不得请假了,但仍旧揶揄她道:“怎么,是不是不会写字?行,我来帮你写,你说你要休息几天?”说着,便从笔筒里面抽出一支金色的派克钢笔,拔开笔盖就要打开文件夹在上面写字。

元九见状忙摇头摆手,表示自己不请假了。

经理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又惬意地躺靠在椅背上,装满了好东西的大肚子将原本应该笔挺的黑色西服顶出一个圆圆的弧度,活像个五六个月的孕妇,他继续道:“你就好好做,做一天活就有近一块钱的进账,世上还能上哪找这么好的事,别没干两天就要请假,也不看看自己……”

元九被这可怕的没有劳动法的世界打败了,再不说请假休息的事,一天天麻木地上班下班,晚上累得倒头就睡。

又是十天,元九终于领到了她的第一笔工钱,整整七个银元,放在以前她绝不在意的七块钱。

她将这些钱放进口袋,又用手紧紧地捂住,担心一个不小心这些钱便会长了脚从口袋里溜了出来。她快步往家里走去,周围人行匆匆,她也不敢看上一眼,生怕别人会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的口袋里有一笔新发的工钱。

到了家里,元照庆还没有回来,她将银元放在枕头底下压着,又锁上了门,才来到厨房端饭。

人逢喜事精神爽,元九脸上的笑意根本遮掩不住,厨房里的人都笑嘻嘻地问元九遇上什么好事了。

元九笑嘻嘻地摇摇头,不吱声,糊弄过去,回到房间两手撑着下巴等元照庆回家。脱了漆的黑色方桌上从除了元九刚端来的两盘菜还有一盏煤油灯,灯油点得差不多了,灯光微弱,只照得见眼前一小块地方。

呼的一声,元九干脆吹灭了灯,在黑暗中等待元照庆回来。

不知等了多久,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睡意袭来,脑袋像小鸡啄米般不停地向前点着,就在她终于要倒在桌上睡去的时候,元照庆推开门进来了。

元照庆从黑暗中进来,又来到黑暗中,他摸黑进了屋子,叫了一声小九,然后道:“怎么不点灯啊?”

元九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迷离,还未全睁开,手倒是已经摸到了火柴,麻利地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划亮。

“回来了,赶紧洗个手吃饭吧。”

两个人平日里都因为各自繁重的工作累极了,很少讲话,但是今天元九忍不住,她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来到床边将枕头下的银元拿出来摆在桌上。

“大哥,你看。”

元照庆往嘴里扒饭的动作一顿,而后问道:“你二哥来了?”

元九摇摇头,重新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努力按住自己嘴角的笑道:“不是,这是我的工钱。”

“工钱?”元照庆疑惑,他每天天不亮便要赶着去码头,晚上天黑了才能回来,因此并不知道元九这些日子都没在家。

元九点点头,颇有些自豪地说道:“嗯呢。”

她想过以元照庆对妹妹的心疼,不会舍得小小年纪的妹妹去工作,会竭力劝阻她,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元照庆在得知妹妹每天要去纱厂工作后,第一反应不是责骂、不是阻挠,而是用两只粗糙的大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大哥……”元九不知所措地望着元照庆,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压根想不出任何语言去安慰面前这个受挫的男人。当然,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是苍白的、无力的。

哭了一会儿,元照庆用手抹去脸上的泪,哽咽地对元九说:“大哥对不住你。”他很想对元九讲让她不让再去纱厂,可是这个家靠着他在码头搬货的一点工钱根本维持不下去,眼见得天要冷下来了,冬天的衣被都要花钱,借用元照清的钱也要还。

他再一次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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