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天峰地势高峻,半入云霄,此时又恰逢寒冬,冻得人骨头都脆了,碰一下就得摸一手冰渣子。
可即便是这样冷的天,空然殿也不怕冷地密密围了一圈人。
在中间的仙君黑发如瀑,垂着眼,恍若无人地探膝前的炉火。
“沈宗师,这小兔……凌千赫是您亲自从下界带回来的孩子,我们不敢怠慢,也万万不敢冤枉编排他,可您看看,百锦皮这种万年难遇的稀罕物,哪里是刚入门的低阶弟子能碰的,他不仅碰了,还想偷走!我们也不敢私自处罚,特意来问问您的意见。”
岂止是问问,药宗的魏长老眉毛早就拧成了疙瘩,恨不得夹死一只苍蝇,双目喷火,只等一句话就剥下那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臭小子一层皮来。
白锦皮有价无市难得一遇,就是断他一条胳膊来换也不会眨下眼皮。凌千赫倒好,想盗走据为己有,简直是奸邪至极,心思不纯。
只是沈与的威望在眼前像把未出鞘的剑悬着,让他不得不小心斟酌一番。
毕竟谁也不知道,下界来的野孩子到底是块美玉,还是块人人都能踩上两脚的普通破石头。
众人口中的沈宗师冲跪在地上一脸惶恐的小弟子一抬下巴,声音像冰浸透的溪水,清脆好听又不掺杂任何情绪:“是你吗?”
“……是。”凌千赫讪讪道,目光躲闪,生怕不小心看到对他失望的神情。
沈与只是不解:“为什么?修室给你发了衣服,吃食也并未收你钱财。”
“弟子不、不是为了吃穿……师尊天生畏寒,一到冬天手指都冻得发红,弟子……只是想为您制副手套。”
我什么都没有,但你给了我一个家,我也很想为你做件事。
我什么都没有,但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这是年幼凌千赫隐秘的奢望,能得到一个肯定的侧目,运气好的话也许会收获师尊的笑,只是他从来没有如愿过。
站在一旁的药宗长老脸拉得老长,小兔崽子年纪不大心思挺多,这样一来谁敢说他半点不是,还得夸他一句有孝心。
谁敢说一代宗师连块药材都不配用了?就算人家真用得着的时候不开口,药宗也得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围在一旁年纪较小的弟子们义愤填膺地小声嚷起来。
“呸!真不要脸,天生是个撒谎的坏胚子。”
“下界长大的乞丐子,果真上不得台面……”
“什么都不会,讨好人倒是一套一套的。”
“慎言。”魏长老座下的首席弟子秦如风听不下去,忍不住出言制止。
凌千赫脸色由白转红,黑白分明的眼珠瞬间蒙上了一层泪雾。他资质低下,再加上入门晚基础差,确实比不上同门师兄弟们。但他没撒谎,也不是讨好。
他无措地望向沈与,拼命地摇着头:“不是,我没有……师尊,我没有。”
沈与直直对上这么一双含冤泪眼,缓缓地说:“我信你。”
凌千赫心中一喜,还没等他回复,下一句话就把他重重一锤:“但我不需要。”
沈宗师虚虚地向魏长老作了个揖:“我管教不严,定会给药宗一个说法。”
药宗忙搀起他,沉默了一瞬,颇有些慰藉:“叨扰宗师了。”
沈与于修道一途少有人能及,他自幼聪慧,悟道极快,少年时更是拜入莲花神者门下做了单传弟子,承袭衣钵,四处云游,修为更是一日千里。
然人无完人,沈宗师于人情一类总是很凉薄,几乎到了刻薄的地步,行事无情。
敬他的称赞一句大义,譬如秦如风一辈;厌他的则憎骂一句寡情,譬如崇天峰少主南宫远一派。
凌千赫此时正拖着受过七道戒鞭的血淋淋的躯体跪在空然殿外,他嘴唇干裂,披头散发,伤口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疼痛更甚,难以愈合。
即使这样,他也紧咬牙关,不呼一声痛,不喊一句冷。
南宫远身份地位颇高,再加上沈宗师声名在外,不多时他就收到了消息赶来空然殿。
路过跪伏在地的凌千赫后,他步子陡然顿住,倒退几步回来立在凌千赫身侧,继而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嘲讽的嗤笑,恨恨地骂:“……痴心妄想!”用力一甩衣袖便去了殿内。
天寒地冻,雪地中苍茫一片,不见活物任何,连前方的大殿都像画纸上的死物,全无温度。
凌千赫将晕未晕,意识混沌之际,突然听见这声怒骂,心想:愿师尊眼中有他也算痴心,可妄想?他妄的是什么呢?
欲要反驳,奈何力气早散了个一干二净,身子一歪便彻头彻尾地昏睡不醒了。
沈宗师执笔杆,手腕用力,半个潇洒俊逸,力透纸背的“然”字现于纸上。
南宫远深吸了口气,才压下排山倒海的汹涌情绪,所有的念想在此时却化作了句刻薄的奚落:“你可真没有心,一点小错也要大张旗鼓地罚,惯会做面子上的假功夫。”
无论是按地位尊卑还是按师徒辈分来讲,南宫远都该敬称声沈宗师。这般举动显然是于礼不合的,可境遇中的两人都不以为然。
沈与手上写字的动作没停,片刻之后才放下笔杆,温声道:“南宫少主。”
南宫远深深地看着他,最后狼狈地撇开头,嘴上犀利不减:“谁敢当得沈宗师一声少主……真认我为少主的话,缘何做不得沈宗师的弟子!”
说到最后,他鼻尖忍不住泛起一阵酸,喉咙里像梗了一根刺,像个受了委屈却无人安慰的孩童。
他仰慕沈宗师,不知什么时候起,沈与的身影已经刻在他心底,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但他丝毫不敢唐突,只敢在沈宗师向他问好时压抑住心中的狂喜,矜持地一点头;只能在拜师会上小心翼翼地递上自己的名帖;……
南宫远年纪虽小资质极佳,未曾正式拜师修为便远超同辈人。再者,从小到大都是整个南宫家族里的宠儿,往好听了说是天之骄子,心气儿比天还高,受不得一点委屈,往不好听了说就是个小心眼,仗势欺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平日里,即便是交好的同修不小心踩了他一脚,都免不了要挨个白眼,再被十倍百倍气力地踩回来。
因而谁也没想到,沈宗师竟然敢将南宫远的拜师贴打回去,更没想到的是尾巴翘上天的南宫家小公子被拒之门外后,没有破口大骂,亦没有气急败坏,只是红着眼睛不痛不痒地问了句:“为什么?”
沈宗师,为什么不愿收我,沈与,为什么……要亲手掐灭我的希望。
那沈宗师只是轻轻一拜,缓缓摇头道:“南宫少主,你我于师徒无缘。”说罢头也不回地回了冰冷肃穆的空然殿。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沈宗师便请下山历练,销声匿迹了一年多,无人寻得他半点踪迹。想不到再回来之时身边还多了个唯唯诺诺、瘦骨伶仃的小弟子,这一举动无疑是狠狠打了南宫家的脸。
旁人多有猜忌,难不成是沈宗师眼光极高,看不起南宫少主的资质,这才去了下界为自己寻个继承衣钵的弟子?可那小弟子平日里总沉默寡言地躲在暗处,莫说天资卓绝了,就是与“聪慧”二字,也很难沾上点关系。
南宫远嚣张任性,行事无忌,暗地里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不少人借此机会幸灾乐祸:“我看沈宗师八成是受不了南宫远的少爷脾气,要不怎么宁愿去下界捡个毫无根基的乞丐胚子也不要崇天峰上的大少爷做徒弟。”
另一名修士附和道:“就是,要我说,咱们大少爷不过是仗着自己投了个好胎,可沈宗师是什么人物,是他想攀扯就能攀扯上的吗?宗师嘴上不说,心里估计烦都烦死他了,专打他的臭脸,哈哈哈哈哈哈!”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番话兜兜转转,竟然传到了正主耳朵里头。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这下可是正正着着地捅了马蜂窝了。当天晚上背地里嚼舌根的一众弟子,无论品阶天资师从何人,通通被关了两个月禁闭。
这还没够,南宫少主怒气冲冲地冲到空然殿找沈与算账,谁也不知道沈宗师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一炷香后他又怒气冲冲地赶去下界,烧了好大一片开得正灿的桃花林。
于是大家纷纷猜测必定和下界那孩子脱不了干系,自此,两人的关系就从尴尴尬尬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当然,沈宗师倒是一如既往地待人处事,水火不容是就南宫小少主单方面而言的。
明面上崇天峰对沈宗师收徒一事并无不满,但人心本就敏感多疑,他们少不了要多心,虽说凌千赫那小子是想偷拿百锦皮不错,可东西还是好端端在那儿,轻易不用下了宗师一辈人的脸面,敢这样刁难多多少少还是存着点私心在里头。
本以为会让沈宗师弯个腰,说几句软话,还崇天峰个脸面,没想到沈宗师倒是一身傲骨不曾折,却苦了那不过十几岁的孩子,挨了足足七道戒鞭,衣衫单薄地在冰天雪地里跪满了一天一夜。
若是想有个汲取温暖的家,空然殿是和这个字不搭边的,总的来说,这家还不如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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