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的寒风席卷着鹅毛似的雪而来,空旷的识狱堂大门敞开,人声沸腾,气氛燥热。
所谓“识狱”,其意是识世间地狱,护四海太平。
这个名字流传已久,刻着字的石质匾额旧迹明显,真要追踪起来也没法说清楚取名放匾的人姓甚名谁,有何机缘造化,最后是否功德圆满,得道飞升。
凌千赫惴惴不安地踩着沈与的脚印走,声音轻微地发着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师尊。”
沈宗师还想着前几日南宫远动用少主令拜他为师的事情,半天没有回应。
凌千赫大着胆子又喊了一声:“师尊!”
“何事?”沈与停步,微微朝身后偏头。
他为了迁就这个身量不高孩子,鼻尖低低地对着地下,浅色琥珀色的眼珠就这么放大在凌千赫的眼前。
凌千赫猝不及防的闻到一股冷冽厚重的紫檀香,瞬间就红了脸,想说的话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舌头半天捋不顺当,期期艾艾道:“我……我想去小解!”他说完脸更红了,明明不是想说这话的,师尊一问什么都忘了,真没出息!
沈与朝右侧给他指了路,语气平淡:“顺着这条路走一里,往东折,再过两里,往北转,数步便到。”
凌千赫本就是随口胡诌,但他觉得此时像极了下界时的酷暑天,热得他心思躁动,感觉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他都要着起火来。
他连忙点头称是,拐进负雪的竹林。脑子里却酝酿着糨糊一样的情绪,他想起南宫少主诸人,和师尊说话的时候从来不会像他这样丢脸,即便是寻常弟子,也是进退有礼的。
但凌千赫做不到,对他来说,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一跃成为沈宗师的弟子就像做梦了,惊喜来得太突然,像是偷来的时间,他始终没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
倒是经常有种寄人篱下的拘束感,沈宗师是没有察觉到少年敏感的心思的,就算察觉到了,恐怕也只会淡淡地看他一眼罢。
凌千赫懊恼地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巴,自言自语道:“说些什么呢,真是,本来趁着还没开始比试问问师尊的……”
问问输了怎么办,会不会丢师尊的脸,师尊会不会因为他感到难堪?可惜的是这次没问出口,等会儿人都到齐了就更没勇气问了。
凌千赫走走停停,再反应过来时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更重要的是,他不!认!路!啊!
是的,凌千赫从小就没有记路的习惯,反正天大地大无以为家,走到哪儿停到哪儿才是他生活的常态,这下更是变成了只无头苍蝇。
“……东?北?前东后西,不对……或者还是左东右西?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吗?”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再加上顺势走了这么久,他也不知此处到底是哪里。
就当他转身欲往回走时,四五个成堆的弟子谈论的声音从前头远远的传过来,他先是一喜,突然想起自己的不讨人喜欢的身份,踌躇地躲在了几簇密集高大的竹林后。
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凌千赫听到了南宫远的声音,还是那种昂着头目空一切的狂傲。
“沈宗师喜欢他?……”南宫远夸张地提高了声音。
凌千赫的心也跟着他高高悬起,“沈宗师”三个字轻易地吸引住他。
他不知道沈与更偏爱谁,但是他是喜欢极了沈与的。
那么沈宗师喜欢谁呢?凌千赫心里仿佛有一只蚂蚁爬过。
不知道为什么,凌千赫总觉得南宫远他们正谈论的事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或许,师尊的事就该和他有这样的联系。
南宫远恨声道:“放屁!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给沈宗师提鞋都不配的货色!”
这话说的便很不客气了,余下的几个人都支支吾吾地应付,没有人说出一句利索话来。
凌千赫紧握拳头,指甲刺的掌心生疼。
南宫远越说越气,也不管众人神色复杂,自顾自道:“哪怕见了只跛脚挨饿的猫儿狗儿,沈宗师也会施舍两块肥肉的,更何况这么个……贱种!带回来不过是怜悯他!”
桃林初识,授之以礼。
这是南宫远梦寐以求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场景,可偏偏落到这么个各方面远不如他的人身上,这叫他怎能不恨!
凌千赫松开了手,掌心已见斑驳血痕,他露出个似笑似哭的神情,心道:“就算是师尊的施舍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师尊愿意留我在身边,是怜悯的话……也没关系啊。”
正要悄悄离开,恍惚之下没站稳,竟然一个趔趄摔了出去,就这样难堪地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凌千赫冷着脸站起来,迈开步子往后走,却被南宫远牢牢地抓住了胳膊。
在背后议论别人显然不是君子之举,南宫远也没想到正主距他们只有一林之隔,脸色青红交加很不好看。
但他嚣张跋扈惯了,先发制人道:“你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干什么,听墙角吗!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做派!”
凌千赫气得牙关紧咬,忍着脾气道:“我没有!师尊说往这边走,我迷了路而已!”
不提沈宗师还好,这一提活像火上浇油。
南宫远听见这么一句师尊,想到自己苦苦哀求沈宗师才能如愿拜师,妒火丛生,又怕这小子回去告状,愈加慌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由着脾气性子一顿输出。
“住嘴!张口闭口就是师尊,你当沈宗师乐意见你!”南宫远怒目圆睁,厉声道。
凌千赫挣扎着甩开他的手,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他也被激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笑得有些讽刺,回嘴道:“那又怎样,我是沈宗师的弟子,无论他如何待我都是这样。”
南宫远气极,道:“我呸!真是给点颜色就开起了染坊……”
他心思一转,没再接着说下去。停了一瞬才靠近他的耳朵,幽幽开口:“若是晓得了你是个无用的废物,你猜猜,沈宗师会不会后悔带你回来?”
凌千赫动作一滞,任由他像扔破布口袋一样将自己抟在地上。
绝望地情绪潮水般淹没了他,但他存着一线渺茫的希望想,万一呢,我认真准备了这么久,说不定有改变呢?
一炷香后,凌千赫才摸索着来到了识狱堂。
“师尊……”他这一去耽搁了不少时间,担心沈与因此不满。
“快到你了,去准备罢。”
凌千赫低着头道了一句“是”。
随之艳羡地看向正在被魏长老拎着耳朵唠叨的秦如风,后者恭敬地回应着,甚至还暗暗地摇了摇头。
突然,秦如风身后冒出片淡金色的衣角来——南宫远也到了。
他们隔空相对,南宫远胜券在握地勾起了嘴角,今日之后,他便是沈宗师名正言顺的弟子,那贱种也没正儿八经拜过师,就凭他的身份,此番仪式一过他就是首徒!
谁要喊那贱种一声师兄!
凌千赫心里没来由的一阵不安,他不愿去细想将要发生的事,只草草梳理着前几日翻来覆去熟记了七八遍的初级心法。
“下一场——崇天峰沈与弟子凌千赫对——”
“——南宫少主。”
传报者拉长着声音宣道。
其他人面面相觑,纷纷偏过头去看沈宗师的脸色。
虽说比试,但前几轮都会将资质相近的弟子们分在一起,不会出现一方被另一方压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局面,这次的安排明显不合规矩。
秦如风皱着眉询问魏长老,犹豫道:“师尊,凌师弟资历尚浅,这……不合规矩罢。”
魏长老冷哼一声,道:“他沈宗师选的弟子,莫不是连一战的骨气都没有了?再说了,我们少主,想和谁比就和谁比,我看谁敢说一个不字!”
秦如风:“……”这账好像不是这么算的吧,他怎么感觉师尊像极了护犊子的呢。
魏长老若是知道了他家少主就这么白白地用掉了少主令,估计就不会这么心平气和了。
沈宗师眉如墨画,鼻如悬梁,清冷漠然得像是没听到宣读的对象,于他而言,这实在是很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凌千赫找不到一丁点他隐藏在面皮下的情绪波动,终于泄了气。
南宫远负剑而立,剑穗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他笑得有些刺眼,装腔作势道:“凌师弟,得罪了。”
说罢踏风而起,剑声啸然,下一秒就直逼凌千赫面前。
凌千赫真就只练了些入门的招式,怎能敌得过!一个踉跄后退数步,手上爆出青筋,才颇为勉强地架住这柄剑。
“小杂种,你若肯跪下求我,我便让你三招,不会让你输得过于难看。”南宫远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
凌千赫却咬着牙一声不发,硬生生地扭转了剑势。
不能认输……不能这么快就被打趴下……不能让师尊丢脸!他脸色发白,仍不肯避让。
南宫远也不急,像猫捉老鼠似的逗弄着他,恶意的笑毫不遮拦。
他根本不给凌千赫出手的机会,不多时,凌千赫身上满是血痕。
“认输吧。”南宫远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台下有人忍不住说:“这还有什么比的,胜负已分了嘛。”
凌千赫怀着希望看向沈与,没想到只见到一个离去的背影,所有支撑着他的力量轰然消散,他的胸口被一剑贯穿。
“为什么走,是因为我没用吗?”凌千赫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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